海兰的精神好了许多,只是人干巴巴的,头发也蓬着,唯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警觉地望着外头。整个人嵌在重重帘帏中,单薄得就如一抹影子。如懿才进来,海兰便吓得赶紧缩到床角拿被子捂住自己。待看清来人是如懿,方敢露出脸来。如懿心中一阵酸楚。太医的话其实错了,海兰脚上的伤虽重,延及心肾二脉,但她的心志所受的摧残更厉害。昨晚的羞辱,已经彻底损伤了她的尊严与意志。
雨中的竹叶随风摇曳,竹影轻移,淡淡地映在碧罗窗纱上。海兰立刻惊慌地回头,慌不迭地喊:“拉上!把帘子都拉上。”
宫人们忙碌着,海兰睁着惊惶的眼,一把拉了如懿坐下:“姐姐,在这儿,坐在这儿,哪里都别去,外头都是要害咱们的人!”
如懿抚着她的肩,安慰道:“别怕,天已经亮了,事情也过去了。皇上还是心疼咱们的,这么大的事儿,说揭过去就揭过去了,还让你在我宫里住着。这不是你一直盼着的么?”
海兰呆呆地坐着,任由泪水无声而肆意地滑落:“可是姐姐,只要我一起来,我就觉得好多好多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赤足受刑,看着我被人诬陷偷窃,看着我险些被人扒了衣裳搜身。那么多奴才的眼睛看着,我……”她浑身战栗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神色惊惧而不安。
如懿紧紧搂着她:“妹妹,我知道你是吓着了。可我们在潜邸里住了这些年,如今待在后宫里,过一天,你应该更明白一天。”海兰憔悴的脸孔对着如懿,露出惶惑的神情,如懿继续道,“昨儿的日子过去,今儿你应该活得更明白。活在这儿的人,风刀霜刃,口蜜腹剑,什么没受过,什么使不出来?昨天一盆冷水浇下来的时候,我真是恨极了。可是恨有什么用?我还得抬起脊梁骨来,受完了继续把日子过下去,然后防备着这样的明枪暗箭再过来。”
海兰怔住了,伸手想要替如懿去擦眼泪,才发觉她的眼窝边如此干涸,并无一点泪痕。她的声音低而柔:“姐姐,你要是委屈,就哭一哭吧。”
如懿的嘴角蓄起一点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深,慢慢攀上她的笑靥,沁到了她的眼底,那笑却是冷冰冰的:“哭?海兰,她们不是就盼着我哭么?我偏不哭,人人当我昨夜在咸福宫受了委屈,我偏不委屈。忍不过的事,咬着牙笑着忍过去,再想别的办法。我哭?我一哭是乐了她们。”
海兰畏惧地耸了耸肩:“姐姐,不,我不行,我做不到!她那样羞辱我,还有香云……”
如懿扶着她坐直身子:“害你的香云已经被乱棍打死,死了还不算完,还让人塞了一嘴热炭烫烂了嘴。至于其他的人,如果你自己都觉得羞耻,那么人人都会把你当笑话羞辱你。你自己打起精神不当回事儿,人家笑话你你便冲着她笑笑,怎么也不当回事,那便谁也不能再笑话你了。”
海兰出了半天的神,睫毛微微发颤:“姐姐,我做不到……我……我怕做不到……”
如懿站起身,问叶心:“小主今儿的药都吃了么?”
叶心忙道:“都喝下了,一滴不剩。”
如懿沉声道:“海兰,吃了药慢慢医你的病。至于你的心病,医治的法子我已经告诉了你。你若自己不肯用,就当我昨夜拼死护着的,是一个不中用的人。我护了她这回,却护不了下回。”
海兰怔怔地听着,她的影子虚浮在帐上,单薄得好像唱皮影戏吹弹可破的画纸人。如懿待要再劝,三宝蹑手蹑脚进来,低声道:“小主,皇上宣您即刻去养心殿暖阁见驾。”
阿箬满面喜色,笑道:“小主昨儿夜里受足了委屈,皇上一定是宣您去好好安慰几句呢。”她转脸见海兰颓丧地低着头,忙道,“自然还有话让您带给海常在。”
如懿点了点头,便道:“可说是什么事?”
三宝道:“来传旨的小太监面生得很,只说是要紧事,请小主快去。”
如懿只得起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嘱咐海兰:“我的话不好听,可良药苦口,你自己掂量着吧。”
外头下着冻雨,地上湿湿滑滑的,连着雨雪不断的天气,长街的砖缝里一溜一溜地冒着湿腻的霉气,连带着朱红色的宫墙亦被湿气染成了一大片一大片泛白的暗红,看着失去了往日被岁月沉淀后的庄严与肃穆,只剩下累卵欲倾般的压抑。
因是皇帝传召,暖轿走得又疾又稳,不过一炷香工夫,便到了养心殿前。惢心正打了伞扶了如懿下轿,却见一旁的白玉台阶下面,跪了湿淋淋一个人。如懿扬一扬脸,惢心忙扶了她过去,仔细一看,却是皇帝跟前伺候的李玉。
如懿微微吃了一惊,忙道:“李玉,这是怎么了?”
李玉见是如懿,抬起被雨淋得全是水滴子的一张脸,苦着脸道:“娴妃娘娘别问了,无非是奴才做错了事挨罚。”
如懿目光一低,却见李玉并非跪在砖石地上,而是跪在敲碎了的瓦片上。她吃了一惊:“到底怎么回事?”
李玉含着泪道:“左不过是王公公罚奴才罢了。这儿冷得很,娘娘快进去吧。”
如懿见旁人也未注意,低声道:“跪这个太伤膝盖,得了空来趟延禧宫,本宫让惢心给你备下药。”如懿还欲再说,却见王钦迎了出来,皮笑肉不笑道:“娴妃娘娘来了,怎么不进去,在这儿跟奴才说话呢。”
如懿恍若不在意似的:“好好儿的,李玉怎么跪在这儿了?”
王钦冷笑道:“伺候得不当心,拿给皇上的茶热了几分,烫了皇上,可不该挨罚么?娴妃娘娘,下贱人的事儿您别操心了,往里请吧。”
如懿才跨进暖阁,却见皇帝与皇后都正襟危坐着,脸上一丝笑容也无。她心头一沉,便福身下去:“皇上万福,皇后万福。”
第046章 玉颜破
暖阁的窗下铺着一张樱桃木雕花围炕,铺着一色青金镶边明黄色万福闪缎坐褥,炕中设一张白檀木刻金丝云腿细牙桌,上头放了些茶点,想是帝后二人本在此闲话家常。因是寻常对坐,皇后只简单绾了个高髻,簪了小朵的攒珠樱桃绢花压鬓,并几支小巧的流苏银簪,身上一件紫棠色芍药长寿纹缂丝袄,被暖阁里地龙的暖气一烘,倒衬得面容微红。皇后见了她请安,便让素心端了小杌子来让她在跟前坐下,方微微扬了扬嘴角:“娴妃,下着冻雨还叫你过来,实在是有件要紧事得问问你。”
皇后正要说话,皇帝慢慢拣了一枚剥好的核桃肉吃了,淡然道:“昨夜的事,你和海常在都好些了吧?”
如懿心中一暖,欠身道:“臣妾本就无碍,海常在倒是受了惊吓,加上足上的伤,还得好生将养着。”
皇帝道:“既然在你宫里,你就费心些照看着吧。嘱咐她宽心些,已经过去的事便不要想了。”
如懿答应着,皇后含了谦和的笑容,向皇帝道:“午后冷清清的,这个时候要是玫答应来弹奏一曲琵琶,倒也清闲。只是她五六日不肯面圣了。”
皇帝的笑意极淡,却似这阁中的静尘,亦带了暖暖的气息:“她总说脸上的伤没好,不宜面圣,由得她去。”
皇后微笑道:“那日贵妃是气性大了些,可玫答应也有不是之处,皇上心里惦记着玫答应,却不纵容她,臣妾很是欣慰。”
皇帝的茶盏里翠莹莹如一方上好的碧玉,他悠然喝了一口:“虽然没见着,心里想着,就如见着了一样。”
如懿入宫后才陪了皇帝一次,久久未见圣驾,虽然心里是存着皇帝的叮嘱的,却难免有那么几丝寂寞。那种寂寞,是欢悦明媚的曲子唱着,却知道下一出的唱词里是男欢女爱的失散,是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分离;那种寂寞,是花好月圆的美满里,想得见残月如钩的凄冷;那种寂寞,是灯火辉煌,半壁盛世里的一身孤清的影子;可是再寂寞,那滋味却是温凉温凉的,凉了一阵儿,总还有盼望,有希冀,那便是温热的一层念想。直到昨儿夜里匆匆相见,原本以为皇帝是护着自己的,可是他的眼风却没几次落到自己身上,便是落到了,也像天际上远远飞着的鸽子,落不到绵白的云彩里。
她的目光忽然凝在皇后的衣衫上,那样沉稳而不失艳丽的紫棠色,热闹簇绣的芍药蜂蝶图案,绣着万年青的寿字滚边,映得自己身上一袭梅子青绣乳白色凌霄花的锦衣,是那样暗淡而不合时宜。而凌霄,本就是那样孤清的花朵。
如懿的喉咙里像含着一颗酸透了的梅子,吐不出也咽不下,她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忍不住问道:“玫答应伺候皇上的日子也不久,怎么皇上这样喜欢她?”
皇帝原本稀微的笑容渐渐多了几分暖色:“正是因为她跟在朕身边的日子不久,却事事遂心,像一个跟朕久了的人似的,什么事儿都想到了,朕才觉得她贴心投意。”
如懿听了这一句,哪怕心底里再酸得如汪着一颗极青极青的梅子,也只能垂下了眼睛。
皇后的笑意凝在唇角,似一朵将谢未谢的花朵,凝了片刻,还是让它张开了花骨朵:“说起这个事儿来,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