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含了欣悦之意,起手携过她的手道:“外头刚下过雪,怎么还过来,也不怕着了寒气?”
如懿扬一扬脸,容珮端出一盘焦香四溢的烤羊肉和一壶白酒来。如懿道:“想起从前在潜邸中,和皇上偷偷烤了羊肉喝酒,今日就特意烤了这个,以慰当日豪情。”
皇帝惊喜道:“正好外头下过雪,咱们移到窗下来,边看雪边吃这个。”说罢又笑,“折了白梅来这般清雅,原来也是个酒肉之徒。”
如懿俏然一笑:“喝酒吃肉,原来就是人生雅事,皇上何必把它说俗了呢。难不成还不许臣妾‘老夫聊发少年狂’么?”
李玉和容珮立刻布置,二人挪到暖阁的窗下,将酒肉搁在小几上,将长窗支了起来。如懿冷得一哆嗦,笑道:“可受不了,这么大的风,好冷!”
皇帝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来,赶紧喝一口暖暖。喝下就不冷了。”
如懿一仰脖子喝下,见皇帝只顾着吃那烤羊肉,不觉得意:“皇上是不是吃着觉得不大一样?”
皇帝连连下筷,笑道:“没有腥膻味,是口外的肥羊。肉质细嫩,应该还是小羊。”皇帝闭上眼细细品了片刻,“有松枝的清香,还有菊花的甘冽……”
“全中了!”如懿抚掌大乐,“就是用松枝烤的,考的时候羊肚子里撒了经霜的菊花瓣。皇上是个吃客!”
皇帝扬扬自得:“每日处理着天下的朝政,也该享用这天下的美食、美景与美人。”
如懿连连摇头,鬓边一支赤金凤东珠发簪的红宝琉璃流苏沙沙地打在鬓边,仿若迎风的红梅点点,越发衬得人面桃花:“皇上刚选了秀女,还嫌这美人不足么?”
皇帝笑吟吟道:“你以为朕选进来的一定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他扬声唤道:“李玉,把朕案上的第三份折子拿来。”
如懿喝了一盅酒,抱着手炉取暖,只见李玉递了一份折子上来。皇帝吩咐道:“李玉,给皇后瞧瞧。”
如懿却不伸手去接,只盈盈看着皇帝,笑得慧黠:“不算干政?”
皇帝失笑:“后宫之事,不算干政。”
如懿呵了呵手,打开一看,不觉失笑:“博尔济吉特部地赛桑王爷是疯了么?三十岁的女儿还要送进宫为嫔妃,还说不求名分高贵,只求以贵人身份侍奉在侧,奉洒扫之职。赛桑王爷的格格,草原上的明珠,哪里找不到好人家了?”
皇帝亦是摇头:“据说赛桑的女儿厄音珠格格曾经许配过三次人家,都是未过门男方就暴毙了。草原上的喇嘛替她算过,要嫁世间最尊贵之人才能降得住她的克夫之命,所以赛桑一拖再拖,就拖出了一个三十岁还云英未嫁的女儿。”
如懿沉吟片刻,夹着一筷子羊肉却不吃,倒被冷风吹了一阵,直吹的银筷子的细链子簌簌作响,却只瞧着皇帝不作声。
皇帝道:“你想到什么?直说便是。”
如懿抿了抿唇道:“喇嘛的传说只是一种说法,为何从前不提,如今却突然提起来?厄音珠格格未嫁先丧夫的确是可怜,不过若不是霍硕特部的蓝曦格格被皇上册为嫔御,恐怕博尔济吉特部也不会如此焦灼吧?”
皇帝饮了一口酒,恋上微微泛起晕红光彩:“你再说便是。”
“臣妾听闻草原各部一直不睦,虽然都臣服于大清,但私下里争夺烧杀之事也时有耳闻。霍硕特部与博尔济吉特部不睦已久,博尔济吉特部是爱新觉罗氏的姻亲,若要选妃,本就该博尔济吉特部为先,估计霍硕特部亲王也是看准了博尔济吉特部无适龄的少女可选,所以才会送了女儿蓝曦格格,以求来日若有纷争,可得皇上庇护。且自成准噶尔之事后,霍硕特部自知见罪于大清,也是示好之举。这样一来,博尔济吉特部王爷可不是要着急了?选来选去,只有一个三十岁的亲生女儿,也只好忙不迭地送来了。”
皇帝朗声笑道:“皇后见微知著。那么皇后以为,朕该如何?”
如懿起身行礼道:“皇上胸怀天下,是蒙古各部若掌中之物,区区女子之事,怎会要问臣妾,自然是早有定夺了。”
皇帝执过她的手笑道:“你是皇后,朕自然要知道你与朕是不是一心?”
这话却是问得险了。她是皇后,自然不能心胸狭窄,落了个妒忌的罪名。何况……她有六宫之主的位子,宫里多一个人,只好比御苑里多开了一朵花,便有什么可怕的。她悄悄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她还是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是毫不在意。可是如懿却知道,他这样的神情,便是什么都拿准了的,偏偏,他又是那样多情的性子。
如懿沉思片刻,思量着慢慢道:“其实只要是博尔济吉特部王爷的女儿,不管是三十老女还是丑若无盐,皇上都不会在意。因为皇上的心胸里,选秀进来的,不只是一个女人,而是蒙古各部的平衡之势。”
皇帝的眼幽深若潭水,一点一点地绽出笑的涟漪:“不愧是朕的皇后。”
如懿含笑道:“那么,皇上如何定夺?”
“朕取的不是一个女子,一个嫔妃,而是蒙古的博尔济吉特部。”他咬重了口音,拿手指蘸了白酒在小几上写了个“取”字,“是取,而不是娶,取一女子在宫中,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如懿浅浅失笑:“皇上如今正宠着恂嫔,倒不怕她吃味?”
皇帝轻哼一声:“朕便是要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是朕宠着谁,也不是高枕无忧。既然都是朕的奴才,权衡一些,也叫他们好自为之。”他停下,夹了一筷羊肉慢慢嚼了,“有了蓝曦和厄音珠在宫中,便是平衡了霍硕特部和博尔济吉特部在宫中的势力。而朕,未必要给恩宠,只要是礼遇即可,就如一个摆设一般。”
如懿心中微寒,仿佛是殿外的风不经意吹入了心中,吹起了一层冰瑟之意。
容不得她多想几分,皇帝的声音已经在耳边:“朕已想好,给博尔济吉特氏厄音珠嫔位,与霍硕特氏位分相同。”他微微沉吟,“便封为豫嫔。皇后看看还有什么宫殿可以安置?”
如懿旋即回过神来,笑容如常平和:“这次的新人里,恂嫔和诚贵人住在景仁宫,便是恂嫔为主位。瑞贵人、白常在、陆常在跟着祈妃住在景阳宫。承乾宫暂时无人住着。”她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暗示着可能会到来的让他不悦的记忆,“倒是舒妃死后,储秀宫一直空着,尚无人居住。不如……”
皇帝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仿佛为窗外冰雪所浸,冻得寒冷而坚硬。他摆一摆手,很快打断了如懿话语的尾音:“不必了。”
他的话简短而有深重的力度,如懿立即明白,却还是试探:“可是皇上,舒妃死后,储秀宫一直空着,也不大好。”
皇帝的脸色似乎是厌弃,不愿多谈及:“舒妃自焚,乃不祥之人,她的居处也不必让旁人先住着。至于承乾宫,与你的翊坤宫相对,没有合适的人,朕也宁可空着。”他略略缓和,提高了唇角扬起的弧度,“豫嫔么,不拘哪个宫里,先让她住着,当个主位就是。”
如懿思忖着道:“永和宫自玫嫔死后尚无主位,只有几个位分低的贵人、常在住着,倒也合适。”
皇帝拨着盘中的羊肉,漫不经心道:“那就是永和宫吧。”
第二十九章 豫嫔
春日迟迟之时,新入宫的恂嫔霍硕特蓝曦和豫嫔博尔济吉特厄音珠恰如红花白蔷,平分了这一春的胜景韶光。
对于皇帝的宠爱灼热,已经三十岁的豫嫔厄音珠自然是喜不自胜,恨不能日日欢愉相伴,不舍皇帝左右。厄音珠虽然不算年轻,但相貌甚美,既有着蒙古女子奔放丰硕的健美,也有着痴痴切切地缠着皇帝的娇痴。不同于豫嫔对雨露之恩的眷恋,恂嫔的容色浅静得近乎淡漠,仿佛岩壁上重重的青苔,面朝阳光的照拂,来也承受,去也淡淡,并不如何热切与在意。而她的美,只在这冷淡的光晕里如昙花—般在幽夜里悄然绽放。
自然地,以皇帝如今的心肠,一个浑身绽放着热情的、无须他多动心思去讨好的女子比一个对他的示好亦淡淡的女子更讨他喜欢。
丽出身博尔济吉特后族的豫嫔,也因着皇帝的宠爱而很快骄横且目空一切。
所以当如懿对着敬事房记档上屡屡出现的“豫嫔”的载录而心生疑惑时,海兰悄声在旁告知:“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吧?豫嫔太会拔尖卖乖,有几次明明是恂嫔在养心殿伺候,可是豫嫔也敢求见皇上痴缠,惹得恂嫔待不下去,自己走了。”
如懿蹙眉: “有这样的事?本宫怎么不知?”
海兰摇首道: “恂嫔那个人,倒真像是个不争宠的。出了这样的事也伤脸面,大约是不好意思说吧。臣妾也是听与恂嫔同住的诚贵人说起,才隐隐约约知道一些。”
外头春色如海,一阵阵的花香如海浪层层荡迭,将人浸淫其间,闻得香气绵绵,几欲骨酥。如懿点点头,撩拨身旁-丛牡丹上滴下的晶莹露珠,凝神道:“其实本宫一直也觉得奇怪,霍硕特部与博尔济吉特部积怨己久,各自送女儿入宫也是为了宫中平衡,怎的恂嫔倒像不把这恩宠放在心上似的,全不似豫嫔这般热切,也不愿与宫中嫔妃多来往,倒与她阿玛的初衷不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