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鸣、吼叫、她身上的明光铠相互摩擦发出的钝响。她踩着战鼓和号角, 每一个扑上来的柔然人都被挡在刀下, 她拎起对方的头颅轻巧地砍下别回马背, 转过身来又拍下另个一敌人。喷涌的鲜血溅到她华贵的铠甲上,将她那身明亮的银色鳞片都蒙上一层暗色,可她本人却好像在发光!
她拿着那把长槊,仿佛能横扫千军。
她的每一个杀招似乎都能给他注入一股新的能量。
耶易于知道她比谁都想证明自己,至少要让尔朱熊、以及中军所有抱着和尔朱熊一样想法的人看到, 她能够立足漠北,靠的并不是她的皇室血统;她虽然是个女人, 但她有着不逊于男人的力量。
明光战甲上不停飞溅上去的敌人的血迹, 像是一场洗礼。康平宛若扎根马背, 横槊立马,仿若神祇。
天边渐渐泛起青白的颜色,这场凌晨的战斗很快就要结束了。耶易于喘着粗气,他手中的横刀早就不是原先手里的那一把,刀柄上满是滑腻腻的暗红液体,几乎要握不住。他跨过尸体站起来,狼烟随着太阳升起,火炬如同一条红龙在沙场上盘桓游移。河西的王旗在朝风中猎猎舞动,而柔然方面已经开始鸣金收兵。
那匹黑色的战马踏着晨露返回,她的盔甲之上挂满了红和黑,脸色虽然疲惫却掩藏不住兴奋的神色,她瞧见站在死人堆里的耶易于,几乎是抖着嘴唇,纵马到他的身边给他展示她马后挂着的人头。
河西军队以人头数量定军功,这是自古胡人中流传下来的规矩。
她激动得胸脯一起一伏,大声朝他喊:“你看!”
耶易于激动得一阵战栗。
烽烟平息,战场上很七竖八倒伏着敌我双方的尸体,让耶易于觉得有些目眩。翟融云说的不错,未曾经历过生死,感受不到生死所能带来的震颤。康平纵马到他的身边,跳下马来,她的脸颊上还有着乱七八糟的血痕,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她自己的,她胡乱抹了一把,抬起脸看他,半晌才平复下来:“我……”
耶易于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康平的兜鏊撞上了他的胸甲,发出脆响。她听见耶易于问她:“你就一点都没怕么?”
康平喘了两口气,笑了起来:“一开始确实……有点。可后来,麻木了。”
她退后一步抬起头来:“他们将大燕的国土当做是他们的后花园、牧场!”她指着那些脑袋,“这就是战争!”
她马背上挂着的那些头颅有年老的,有年轻的,睁着眼、闭着眼的。柔然人和燕国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但一道国境分割了敌我,燕国人并不会容许有人的铁骑在本国的境内肆意践踏、蹂躏!
耶易于拍了一下她的肩甲:“你这次回去,尔朱营主没法说你什么了。”
康平笑了一下,污浊的脸孔上那个笑容显得尤为耀眼:“对!只可惜这次没能杀掉他们的主将——”
一匹马踏过沙尘纵跃而来,马背上的年轻将领举高临下看着两人,他背后初升的朝阳在他的战甲上打出一轮金光:“收获不错!”
康平举起槊:“看尔朱熊那个老匹夫还敢不敢说我!”
男人摘掉兜鏊,背光让耶易于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拔营、追击!”
营地开始鸣金,骑兵潮水般后退回营中,这场柔然人的骚扰,中军又一次轻松地解决了,但这次他们不打算就这样放过这群柔然人,在刘景的带领下,中军要继续向北突围。
回到营地,并未出去的翟融云几乎要扑上来:“你蹿出去的时候吓到我了!”
康平的笑容虽然疲累但却依然让人挪不开眼:“阿云,我做到了!”
翟融云隔着血污的盔甲一把抱住了她:“你做到了!”她已经不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空说大话的小公主,而成了大燕真正的战士。
她似乎比慕容康平更加激动,甚至不顾她身上的血污蹭到了自己的身上。
“哎哟。”康平突然轻呼一声。
翟融云这时候才发现她前臂和大臂的护甲之间裂开了一道口子,正在汩汩往外冒着鲜血。那血混着她铠甲上的血污让人很难辨认得出来,翟融云瞪大了眼睛:“你没事吧?”
康平满不在乎地按住了手臂,对她说:“你也说过,这种程度的,对于战场上的生死来说不过是小伤。阿云,刘景让我们拔营追击,快些走吧,莫要延误军机!”
在清晨的朝阳中她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又开始跟着大部队朝北移动。太阳升到中天的时候,天边的云分散凌乱,耶易于跟在步兵的队伍里头,前面她明亮的盔甲反射着天光。
走在他前头的贺赖师傅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小子,傻了?还是激动的?”
耶易于答:“有些激动。”
一天下来,刘景的主力部队不疾不徐地往北推进的六十里。这正好是柔然人草深马肥的夏日,没人敢放松警惕,日落的时候他们在草原深处重新扎了营,这个时候康平才有空清理她身上白天黏上的血迹。
但是那伤了的手臂很难抬起来自己脱掉战甲,她蹭到正在扎营的耶易于身边对他抬了抬下巴:“帮我。”
耶易于站起来,他手里还拿着打桩的锤子,阿莱头已经踹了他一脚:“校尉叫你帮忙呢,作为亲兵傻愣着做什么!”
康平从鼻子里切了一声,转头对着阿莱头道:“就你忠心,给本校尉烧水去!”
阿莱头甩下手里的锤子,屁颠颠地跑走了。
康平甩给耶易于一个眼神,他便垂头跟着她回去了。
白日拔营前她告诉翟融云伤得不重,但那刀口划进她的手肘,那边本来就皮薄,这会儿已经狰狞地翻卷着,血干了,露出黑红的皮肉。
耶易于一惊。
康平笑着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让阿云知道,她会担心的。”
耶易于心中揪揪地痛了起来,她怕翟融云担心,却没想过他也会担心的么。他举着纱布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半晌才说:“不疼么?”
“疼啊,疼死了。”康平依然在笑,“但有什么办法?柔然人的刀砍过来的时候,用胳膊挡着,总比被他们砍到身体的好吧?”
她将药匣里头剩下的纱布卷了卷塞进嘴里,瓮声瓮气道:“来吧。”
烈酒落在她已经发黑的伤口之上,她脸色一白,几乎是倒抽一口凉气。耶易于看着她脑门上的汗珠扑簌一下顺着她脸颊的轮廓滚进她的领子里头,在满是黑泥的脸上划出一道白痕,他把药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康平吐出那卷纱布龇牙咧嘴了一番:“你包得还挺漂亮的。”
这不是应该夸他的时候吧?“……”他瞪着她,没有言语,可是眼底却写满了控诉,叫康平都不自觉挑了挑眉。
她抬着受伤的胳膊,一只手慢吞吞地整理散落在羊皮毡上的药罐,一边捡一边问他:“你今天早上,害怕过么?”
耶易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刀锋砍向敌人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很复杂,不是单纯的害怕或者自豪所能形容的。但他能肯定的是,康平在前线作战的英姿的确给了他很大的鼓舞。
康平玩弄着药匣的开关,咔哒咔哒响着,又戏谑地挑着眉毛,看向他说:“说真的,其实一开始的激动过后,我害怕过一阵儿。那个时候就分神了,受了这个伤。”
她的双眼在烛火下像是蒙着水雾,定定地看向他,琥珀色的瞳仁里头映着他的红头发,特别的动人。耶易于抬手帮她擦了擦脸上的灰土。
康平又笑起来,颇为受用,她继续说道:“所以尔朱熊说我半桶水咣当咣当,也没冤枉我,冲出去的时候我以为我肯定能杀人像贺赖师傅切菜一样干脆的,不过砍了几个之后才发现事情还真没那么简单。阿云说生死会让人震颤,还真的是。你说她哪里知道的这些呢?”
“我在龙都的时候和人打架,师傅都教导我必须给人留个活路的。那些高门的郎君、还有我的弟弟们,都是大燕的臣子,总不能把他们都打死了事吧?我学的不是杀人的功夫,没贺赖师傅那么灵活,也没尔朱熊那么扎实,全都是花拳绣腿。我在大鲜卑山狩猎的时候这骑术弓术能用,因为对付的不过是熊瞎子、傻狍子、顶多就是野狼。可柔然人不一样,我还得砍了他们的脑袋攒军功呢。”
“所以那时候我突然在想,我在干什么呢?那一瞬间我还真是有点害怕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也没有期待耶易于给她什么回应,她又说,“不过冲出去了,就只有生和死两种状态了。如果我不集中注意力的话,那这刀就直接砍在我的脖子上头了,对不对?到时候尔朱熊可就高兴了,因为我就应验了他那具话——呸。”她有些气鼓鼓地的撅了撅嘴。
“不过凡事都有个第一次。”她看向耶易于如同琉璃珠子一样清澈的眼珠,问道:“你第一次,害怕过么?”
耶易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到:“我忘了。”
大约是有害怕过的吧,但那感受在刘易尧和耶易于两人的记忆融合之时,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么些日子他也几乎忘却了第一次上战场时候的感觉。不过他还是说:“可是我今天早上看见你在前头,我就觉得我们肯定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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