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仲欢苦笑了一声,若是真有怎么好戒除,他又怎会沉沦十年?
*
康平的车队自九月从龙都出发,一路西行之时,由于入秋后山路积雪难行,再加上太子旭夫妇拖累,抵达河西的时候都快年关了。
康平前世也不是没在大雪纷飞之时赶过路,之前从徐州回到龙都的时候也是冒着寒霜,但是关外的天气和青徐之地怎可同日而语,再加上郑珍容、太子旭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气人,在太行山里没走上几天就开始哭喊累,出关之后满目一望无垠的荒原黄土,更加不愿意继续往西了。
康平没理他们。
这两人,在某些意义上都是她的血缘至亲,可是她对于慕容家或者对于郑家的情感早就在这么多年里面被消磨殆尽了。她让自己尽量将两人看做筹码和底牌,才勉强能对他们有些好脸色来。
冬情不情不愿地给郑珍容了胡饼和水,郑珍容才掰了一块,就开始抱怨起来:“怎么又吃这个!里头都有沙子了!”
冬情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半块胡饼:“不要吃就算了,你以为你还是什么娘娘么?我们王妃都吃的和你们一样的!”
郑珍容瞥了一眼不远处扎营的火堆,康平正端坐在火旁,他们很快就要二渡黄河,郑珍容心里头还想着,康平曾经答应了给她皇后做,这会儿又带着她西行。冯后之前给她下药的时候可不像对待慕容焕和慕容旭那样手下留情,因此她已经糊涂了很久了,但偶尔的须臾清醒之间她也想通了一些事情。
她又劈手从冬情的手中拿过那个胡饼:“你想饿死我么!”
冬情白着脸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离去了。
贺赖孤坐在康平的身侧,主仆几个围着火堆一边烤火,火上架着一个粗糙的罐子,里头咕嘟咕嘟滚着水。康平把掰碎了的饼投了进去,罐子里头冒出了一些粮食的香气。
冬情气鼓鼓地说:“她倒是还有脸嫌弃啊?”
秋韵帮着搅动罐子里的糊状物,她们两个虽然是奴婢,却也是大族的奴婢,这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罪,走过这样远的路,难道她们就不比那两个丧家之犬辛苦?更何况,她们三娘子也是士族出身,娇滴滴的女郎君,她可曾喊过辛苦?就连秋韵都忍不住说道:“实在是不知好歹。”
康平没有说话,朝着那两个年轻夫妻那儿望了一眼。
郑珍容倒是放下架子放下得快,就这么一会儿,倒是舔着嘴唇把那胡饼吃了小半个下去。路途劳顿,她就算想要保持住一个太子妃的妆容发饰也是不可能的了。之前她还想每天早上梳头,但是康平一共就带出了两个侍女,根本不可能借给她用,在挣扎了几天之后,她就也只能自己随便把头发扎起来。
而康平自己本来早已经习惯了简单的发式,每天也能处理的很好。冬情和秋韵两个侍女,带出来才不是用来服侍梳头的。
如今郑珍容像是个疯婆子似的蹲在她和太子旭的马车旁边,搓着手一口饼一口水的吃着喝着,一边还不住地往他们这边瞟。吃完了,手里还有半块,她站起来,递给了靠在车辕上的慕容旭。
他们赶路的时候一直刻意避开大城镇,但慕容旭还是在路上听闻了龙都中高淑妃登位并污蔑他与冯后的消息,气得一直消沉,后又想要去找冯居安。可是冯居安的行踪早已消失,就连康平都不知道那个抛弃妻子,在龙都剧变一夜中消失的前大司空已经逃往了何处。
他知道冯家在代北的老窝都被高家一窝端了的消息之后,更是开始一言不发起来,这段时间肉眼可见地消瘦了,看谁的眼神都是愣愣的。
在性格上,他还真挺像慕容焕的。一遇到什么事情,怂的跟个鹌鹑一样。慕容康平只恨慕容家的血脉到了这一代,养出的都是些什么扶不上墙的稀泥。
她说:“慕容旭这个样子下去只怕撑不到河西,还不如郑珍容呢。”
好歹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后位吸引下,郑珍容还能像是个脑袋上吊了个胡萝卜的骡子似的往前冲。
贺赖孤盘着腿,拿着一块略有些破旧的羊皮摩擦着他手中的弯刀,抬了抬眼:“大约是以为冯居安不会来救他了。”
康平也是出了龙都才知道冯居安抛弃妻子,连夜奔逃的消息的。她不屑地哼了一声。
“不过他就算把自己的美妾夫人都给丢下让高家屠戮,只怕也不会放弃慕容旭。这可是冯家唯一能翻盘的机会了。他对太子旭的重视不会比我更少。”
目前她猜测此人最有可能也往河西去了。太子旭在她的手里,冯居安多半会来争抢。尽管太子旭未死的消息尚封锁,但是高淑妃肯定已经派人向他散播了消息,以引起康平同冯居安的相互残杀,这样她就能解决掉两个对手了。
康平冷冷笑了一下:“黔驴技穷。”
贺赖孤垂了垂眼睛。
此刻河西的刘易尧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年关的时候在镇西王世子府上等待她从徐州返回的时刻,坐立难安的。
呼延西坨笑他:“大单于,为什么我觉得你像是只等食的雏鸟啊?”
一旁崔仲欢的脸色微微一白,看向刘易尧。
刘易尧的脸却黑了:“雏鸟?”
呼延西坨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就是大单于既然那么思念阏氏,干嘛不去接她们,她们不是也要渡河了么?”
刘易尧恍然才发觉自己在大单于台上转圈的行为,真的像是只焦急等候投喂的雏鸟。难道是相信以她的能力定能安全抵达武威,所以就心安理得地坐在武威的大帐之中烤火等候,然后就心里着急两下?
他蓦然起身,坚定地说:“走吧,咱们去渡口那边接她。”
他迅速地下令出门,正牵了马出来,却在台外看见了兰幼。她穿着一身烈火似的狐裘,一张漂亮的脸埋了一半在毛茸茸的皮毛里,显得五官特别明艳。吐谷浑爆发战事之后,因为兰家和吐谷浑可汗中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的母亲兰清已经在大单于台噤若寒蝉许久,倒是她,没了母亲的约束反而越发恣意妄为起来。
“大单于这寒冬腊月的是要出远门?”她瞥了一眼刘易尧带着的补给,立算出了他打算走的距离,微微皱眉。
刘易尧坐在马上垂首看她:“我去接我的妻子。”
兰幼笑了起来:“大阏氏这么不济,渡了河还要劳烦大单于亲自去接?”
刘易尧冷冷道:“她能不能独自走到武威是她的事情。但既然我是她的夫郎,我就不会让她独自一人。”
身后的呼延西坨立刻嘿嘿笑了起来:“兰妹子,知道你厉害,能一个人千里走单骑。你要是想,也去找个人护送你呗。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着他那一串几乎要将屋顶积雪都给震落了的放肆笑声,兰幼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她很快就有笑了起来:“我可不是什么需要护送的汉女。”
呼延西坨看着她高傲的表情,脸上都快要笑出褶子了,直到一队人走出大单于台,兰幼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他才憋不住喷了出来:“哎哟——这妹子还真是太自信了吧?”
尔朱光朝背后早就消失看不见的兰幼远远投去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呼延西坨又说:“我是没见过大阏氏,不过听她的那些事迹也知道,这女的比我老娘都不好惹,是不是啊尔朱兄?”
尔朱光纠结地点了点头:“她去年还自己一个人把我的那个叔父给宰了。”
呼延西坨又一次大笑起来:“那完了,那兰妹子等着挨宰吧。”
他欢快地踢了一下马刺,只留下一串声音:“大单于啊,我都等不及去见见这个大阏氏了——”
刘易尧看着呼延西坨的马匹奔入那漫天的风雪,脑子里突然一闪而过一个画面,可是他没能抓住那一瞬而过的灵光,只在心头升起了一股熟悉之意。
这么大雪他如此冲动地跑出来骑马,这辈子还真是头一回,却不知道怎么觉得好像曾经经历过似的。
大雪纷纷扬扬,四五个人的队伍马蹄急促。蹄铁落在刚刚积起来的新雪之上,溅起梧桐叶大小的雪花,头顶呼啸朔风中夹杂的雪花落在了他的皮袄之上,肩头很快也是白茫茫的一层,冷风刮着他的脸,刘易尧却突然觉得他仿佛生来就为了在这天地之间驰骋一般。
前十年,他对自己的定位早就变成了一个病弱的药罐子,纵使现在也并不如呼延西坨、尔朱光这些胡姓儿郎强健,身体素质在整个大单于台只能勉强胜过跛腿又久病的崔仲欢。他从不敢像呼延西坨那样恣意纵马,可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激动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几个人跑了大约两个时辰,都还没出武威郡的辖地,刘易尧已经感受到了一阵的胸闷气短,他咬了咬牙。
*
欲渡黄河冰塞川。这大雪从西域一路满眼至灵州,结果上游鸣沙渡口就被冻住了,导致康平在鸣沙镇滞留了好几日。她有些着急,难道要等到春暖花开,冰川笑容,她才能渡河?
隔着那么一条并不多宽的河面,河西就在咫尺之遥,却触摸不到,饶是她这么多年修身养性下来,现在都觉得无比的暴躁。她倒是有过踏过黄河冰面渡河的经验,可是他们的马车并不适合上冰面。郑珍容和慕容旭两个,对此也非常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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