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徐灵胎
我叫徐灵胎。
我本是个散淡山人,山间采药行医为生。方圆百里内的溪涧沟谷、崇山峻岭,无处不曾留下我的足迹。
唯有一处。
那高崖险峰之上,不知何时耸起一座浮云高楼。曾经的上崖之路都被截断,天堑之间,平空横过三道铁索链桥。
若非身怀绝技之人,无人能过。
我时常仰望,偶尔好奇。只是我是个谨慎保守的人,从来不会因为好奇去挑战我不该挑战的东西。
这般宁谧的山中生活,我本以为可以一直过到老死。娶个贤惠的女人,生个孩子承继我们徐家的世代相传的医术——我们徐家人,世世代代都这么过。
不速之客的到来,在一个漆黑的雨夜。
从此我的命运彻底转向。
我被捉去了那高崖之上。被凌空提过那几道铁索时,我险些吓得虚脱过去。
高楼之中,有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女人,漆黑的长发被汗水湿透,一绺一绺地粘在脸上。她断断续续地呻-吟痛叫,我一听,便知她难产,已经熬了不下一个日夜了。
然而一转目,旁边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婆子的尸体,全是一刀致命,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场面。
一把奇长而窄的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半个时辰之内,她若还生不出来,这些稳婆就是你的下场!”
这个高大削瘦的男人的口音有些奇怪,不像是中原人。我稳住心神,去探了那个女人的病状。
这女人再撑得一个时辰,恐怕就不行了。难怪他会去找我这个男人来接生。
刀仍架在我的颈侧。
“能不能!”
我知道我只要说一个“不”字,这颗脑袋就不在我肩膀上了。
于是我咬咬牙:“能!”
横竖都是死,不如背水一战。
我要了一个两个婢女打下手,让那个男人在外面等着。
中原人的规矩,女人生子,男人不能见血光。
细查之下,我才发现这个女人身体此前似乎受过长期的折磨,气血阴虚,体质极差,恐怕这个孩子生出来后,她再也无法生育了。
她的胎位不正。胎儿不是头朝下,而是双足朝向宫颈。
但她的症状,又与其他寤生的孕妇不同——倒像是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我再度去探了她的脉,脱口而出:“你让自己早产?!”
这女人的一双眼睛生得极美,此时竟露出凶光,雪玉一般的手腕抖出一把尖刀对准了我,声气虚弱,却恐吓道:“你若多言半句……将你……拆骨卸肉!”
我想着如此一个绝色美人,又在难产之中,能有多大威胁,脸上便露出些许不在乎。
然而只见两道白光自她手中飞出,割断了那两名婢女的喉管。
她对自己都可以那么狠,更何况是对别人?
我终于知道,这个高楼之中,没有一个是善茬。越是美貌的人,就越是可怕。
我被软禁在了这个地方。
许久之后才知道,这儿,正是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凤还楼。
而我,是楼中除杀手之外,唯一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其他人,都被灌了哑药。
我时刻如履薄冰。
我知道一旦哪天我失去了用处,便只有死这一条路可走。
所以我无一日敢懈怠自己的医术。
事实上整个凤还楼中,没有一个人敢有片刻的懈怠。
停下来的人都会死。
那个早产的孩子,在七年之后,正当我几乎已经忘了他的时候,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看见他的右手失去了三根手指。光秃秃的半个手掌红紫发亮,高高肿起。
我轻轻一触,他的脸色登时惨白,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粒。
半边手掌的骨头都碎成了粉末。
但这个孩子没有哭。待剧痛过去,呼吸平静了,他左手拿出一块削得光滑的扁形软木给我,漠然道:“放进去。”
我愕然不知其意。
他说:“骨头剔出来,木头放进去。”
我惊呆了。
这个小小孩童,不过七岁。面无表情地说着这句话,就仿佛这手根本不是他的。
他从头至尾看着我动完了刀子。一片片碎骨混着血肉被取出来时,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我把软木置入他软塌塌的手掌中,他甚至指点我要留下一条小小的口子不要缝上。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了他这么做的用意。
软木被捏碎取出之后,他有很多东西可以藏在里面。比如,刀。
这把刀刺穿了很多人的心脏,包括凌光和倚天。
凤还楼中,我本不该生情。可是我无法控制地喜欢上了一个温柔和顺的女人,名叫秦桑。
秦桑是凤还楼的绣工,亦是所有杀手的绣工。
她为所有人裁衣,亦为所有杀手纹下刺青。
我们在月黑风高之夜提心吊胆地偷-欢,任何细小的声响都让我们惊悸。然而正是这般隐秘的欢-情,让我们彼此在这黑暗中生出新的希望。
秦桑是个很可爱的女人。她虽然被药哑了嗓子,发不出声音,可是每次笑的时候,都会捂起嘴来,像个小姑娘一样。
她借着朦胧的幽光,打着手语和我讲许多刺青时候的有趣事情。
“我看得顺眼的人,就给他们刺好看一些。不顺眼的,就随便给他们刺啦!朱雀刺成小鸡仔,玄武刺成大乌龟什么的。”
“凌光手下有一个孩子,很小,但杀的人太多,整个背都快要纹不下了。他从来不说话,别人都以为他是哑子。可是我很喜欢他,他背后的朱雀,是我最用心的一幅。”
“告诉你一个秘密,这刺青,并非真的不可以洗掉。我家的老祖宗在配制药水时,其实留下了破解的方子。只是这方子中有一味原料,极其难得——就是凤尾苏铁的果实。”
时间在惊心动魄中流淌,就像那日夜奔腾不息的大江。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在和秦桑私密的来往和交谈中,我越来越关注那个孩子。
他叫陌上春。
但是自他手伤愈合之后,便很少再出现在凤还楼。
他长得很快,很快便长成了一个身姿修长的少年。
如果不是因为越来越像九仙夫人的容貌,我几乎认不出来。
凌光狎昵地摸着他脸上的道道伤疤,“这么个美人胚子,不练色杀太可惜。徐灵胎,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把他身上所有的伤疤都给我除去,尤其是脸和四肢。除不掉,他有几道疤我就原样割你几刀。”
陌上春傀儡一般任他摆布,眼神空洞,面如死水。我疑心此前见到的那个指点我剔骨缝手的孩子,和眼前这个逆来顺受的沉默少年是不是一个人。
我不敢怠慢。
他身上的伤疤太多,鱼鳞一般。我不得不用药水腐蚀去已经无法再生的瘢痕表皮,再用三生之药助他长出全新的肌肤。只是他胸腹之上的老伤太过陈旧深刻,终究是无法完全除尽。
浑身皮肉都被腐蚀去的过程有如炼狱。纵然我给他吃了曼陀罗散,他还是被疼昏过去无数次。身上唯一可以出汗的地方只有背部,他身下的床褥都被湿透,我不得不不断给他更换床单。
自始至终,他没有哼过一声。
肌肤完全长好之后的他,宛如传说中的莲花太子重生。
我方懂了为何凌光一定要让他习练色杀——无论男人女人,都是抵挡不了的。
只是我拿镜子给他时,他无比厌恶地转过头去,不愿意见到铜镜中自己的模样。
我忽然想到,过去的那副浑身是伤的样子,或许是他明明躲避得过,却故意让自己伤的。
我在凤还楼中的地位,越来越稳固。
然而这并不能拯救我和秦桑之间的爱情。终于有一天,我与她的幽会被撞破,两个人都被捆了起来,送到了楼主面前。
我苦苦乞求,楼主一句话没有多说,拿尖刀挑断了秦桑的声带,将她投进了暗牢。
如果说哑药还有治好的希望,可是声带被挑断,我便永远也听不到秦桑的声音了。
我悲苦欲绝。可是秦桑究竟还没有死。那么我必须也苟活下去。我知道这正是楼主不杀秦桑的目的——我还有利用价值,而且我只能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毒,毒,毒。
我从一个医人者,变成了一个杀人者。
内心之煎熬,日日夜夜。
我一直告诫自己,忍下去。总有出头的一日。
因为不止我一个在忍耐。
陌上春来找我要花非花。
我不敢直接给他。这是九仙夫人的秘药,连凌光和楼主都不曾知晓,却不知他是何时得知有这种东西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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