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到了屋里,深衣正要开口道谢时,却见陌少以一种旁人所不常见的姿势折□去,看起来就像要自己把自己的膝盖吃掉,状极痛苦。左手一指在上,四指在下,夹住了自己的膝关节。他用力极大,指根骨珠颗颗小山样凸起,鹰爪一般。拇指来回压拨着膝上那块可以活动的髌骨,汗水涔涔而下,很快地面上就湿了一小片。
深衣和那老舵手在一条船上很多年头,知道犯痛时心烦意乱,再好脾气的人也会变暴躁,更何况是本来脾气就不好的陌少……
所以她只能默默地站在旁边,等他慢慢缓和过来,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老舵手喜欢喝酒,明知道喝酒后腿会更疼也要喝。
他说,我好端端地活了这么多年,这辈子已经值了,疼就疼去吧。人活着图个欢喜,掌舵、酒、女人,人生三大欢喜事,若都不能想做便做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当时幸好捉去的人是我,倘是那些年轻孩子,落下了这种毛病,这辈子还有什么欢喜可言?
深衣不知道陌少的欢喜事是什么。来了湖心苑这么久,从来没见他欢喜过。照老酒鬼说的,自他救下陌少之日起,便不曾见他开心笑上一笑。
她认识的男人已经很多了,大略男人的欢喜事,也就那么些。陌少断了腿,自然能做的就更少了。
他的日子比白开水还寡淡无味。
只是让深衣很奇怪的是,虽不见他欢喜,却也不见他消沉。那些身残之人所常见的自卑,除了那日一句“配不上”,也并不曾在他身上频繁地流露出来。
他似乎在为某一个目的很执着地活着。
并非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那种面对生死的淡漠,而是很顽强地谋求生存。
所以面对一次次的恶毒中伤、蓄意陷害、病痛发作,他从不曾自暴自弃过。
她问过老酒鬼,老酒鬼笑笑说,既然你是海库令主家养的小丫头,那么迟早会知道的。
她想老酒鬼说的真是疯话,这一扯扯到她的家世去了,隔了陌少十万八千里远,知道个大头鬼啊!
陌少这般折腾着自己,深衣也知道他是在以痛止痛。骨头里面的疼摸不着够不到,只能靠唤起体表的肌肤之痛来分散痛感。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陌少才艰难地直起身来,薄唇青紫,有气无力道:“推我到床边去。”
深衣刚得了他的好,自然是真心诚意地打算报恩。一边扶着他上床,一边问道:“每次下雨都疼成这样么?如此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陌少怔了一下,疲惫道:“不会。这次是我大意了。”
深衣琢磨着这“大意”是什么意思,陌少说:“出去。”
深衣呆呆地抬头:“干嘛?”
陌少似乎对她每每都要问理由很不耐烦,但是处了这么久,也知道如果不解释,她绝不会轻易服从。
“我要施针。”
深衣诚恳道:“我可以看一看么?” 她想说,爹爹的船上有一个老爷爷,和陌少你有一样的病,如果可以,她想学会了回去帮老爷爷治病。
陌少想也没想便道:“不能。”
深衣嘟哝道:“有什么不能看的?不就是腿么?难道你还要施到别处去不成?”
“……”
别处别处,是什么地方不言而喻。陌少眼色不善地盯着她,连话也懒得说了,像是要把她恐吓出去。
这却恰好激起了深衣的倔劲儿。她昂首挺胸赳赳然道:“你有本事就把我打晕啊、扔出去啊,反正我就是不走,你看着办!”
吼吼,小样儿,病老虎,知道你现在手脚无力,有种就对我下狠招儿呀!
陌少眸光转寒,道:“现在不出去,以后就都别出去了。”
“啊?”
深衣一头雾水,却见他果然不再避着她,倾身探手把裤腿卷至膝盖以上。
双腿一点点露出来,深衣的心也一点点揪了起来。
瘦骨嶙峋。全是深深浅浅的瘢痕,已经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颜色。
腿肚上有陈年鞭痕,其他的更多是灼烧伤疤,陈陈相因,旧伤上叠着新伤,就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看着心中一阵儿一阵儿瘆得慌。
倘是分开看他的腿和脸,绝不会有人相信是同一个人所有。
只是他残了七年,双腿的肌肉虽然不如常人丰实壮健,却也不至于萎缩松软。大约是他频繁灸治,延缓了这个过程。
陌少面无表情地把双腿袒露出来,也不去看深衣的反应,径直从从床褥之下不知何处取出一个长方盒子。
打开来,只见盒盖上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嵌着无数针具,粗细、长短、形制、材料各不相同,一枚枚的寒光凛凛。盒子下方,则有一些药瓶,紧实排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艾柱卷条,用桑皮纸裹着,艾绒金黄而芳香。
他只手拿火折子点燃了艾柱的一端,先后拿艾柱去炙鹤顶、梁丘、阳棱泉、阴棱泉等腧穴处。
离肌肤不到一寸的距离,深衣看着都觉得烫疼,叫道:“你还不拿走,要烫伤啦!”
他拿着艾柱的手却纹丝未动,只是探出右手食指置于穴位之侧,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拿开。
深衣倏然明白,他腿上皮肤瘢痕太多太久,知觉早已迟钝了,得靠手指去感知被灸部位的温度。
深衣讷讷道:“书上说,灸法有很多种,你为何不用间接灸?隔姜或者隔附子饼之类的,何必要弄伤自己?”
陌少头也不抬地道:“太慢。需要人帮。”
深衣无言。似他这种灸法,固然力道凶猛,立竿见影,然而所带来的疼痛和伤害也大。他对自己,倒是下得了手。
他这一灸,便灸了近两个时辰。回旋灸、雀啄灸、温针灸,不同的穴位灸法不一,还混入了针法,十分繁琐。
陌少自有耐心,深衣因是头一回看到,竟也乖乖地一路陪了下来。陌少一只手不方便,深衣便自觉地担负起给艾卷点火的职责。两人虽然沉默无语,但也不似过去总是随时准备捅对方一刀的态势。
一屋子里艾香馥然。深衣本不大爱这种清苦野香,但现在闻习惯了,渐渐也觉得别有一种自然滋味,倒显得梅香兰香之类的流于俗气了。
针灸末了,陌少神疲气乏,恍然大病一场后的虚弱。
深衣中途出去煮了一下饭,这时候便给他端了进来。仍是清粥小食,却加了些薏米莲子,较以往更加精心了些。
陌少一口一口吃着,吃得很是勉强,像是逼着自己吃一样。
深衣想起书上说到艾灸之后正邪交战,反而会让人不适。艾灸的通窜之效,亦会延及中脘,导致不思饭食。
这陌少不会因为不舒服而拒绝吃饭,倒是不矫情。
不过话也说回来,他爹不亲娘不爱的,旁边儿除了她和老酒鬼也没别人,他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赖病爱娇给谁看呀?
陌少吃罢了饭,约莫恢复了些气力,道:“你,去把你房中的床铺收拾了。今晚来我床上睡。”
深衣嘴里还有一个荠菜饺子,一听这话,整个儿“咕咚”滑进了喉咙,险些把她噎死。
到他床上睡?她没听错吧!
“那、那你睡哪儿?”
难道是他预料到又有人要暗杀,所以要她顶替?
“我当然睡自己的床。”
深衣彻底呆了:“你你你的意思是……我和你,”她两根细细的食指并起来,“一起睡?”
陌少点点头,神色很自然,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或者觉得这是件很不正常的事情。
“那怎么可以!”深衣蹭地暴跳起来,“我爹说女孩子成年后就只能和自己的夫君睡!”
唔,她其实最喜欢是赖着爹爹睡,爹爹冬暖夏凉,抱着特别舒服。但是自她及笄之后,她爹拒绝她,就有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陌少斜眉抬眼,冷冷声音中带着些许斥责:“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就得自己兜着。你以为莫云荪是傻子那么容易信么?与我同床,本就是你做通房丫头应该的。”
深衣忽然有一种自己挖坑把自己埋进去的感觉。
“通、通房丫头还要陪睡?”
陌少冷声道:“通房丫头就是妾,只是比妾还不如。”
“……”
不好好学习中原文化害死人啊!早知道她换个法子进来也行啊!
“能不能不……”
“随便你。”
陌少冷漠答了句,翻身朝里睡了。
深衣扭着手,纠结万分。其实他说得很有道理。莫云荪恐怕真的不会善罢甘休,派个把奴仆上来查探一番并不是难事。
自作自受……真是,撒一个谎,居然还要做出更多的事情来圆这个谎……
深衣苦恼了一个下午,画了好几个小圈圈权衡利弊,终于……在掌灯时分,抱着被子可怜巴巴地站到了陌少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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