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霜生于南国,萧彻担心她不适凤新的寒冷,亦有将其送至遂城过冬的想法。叶木作为心腹,自是率先知晓。
可寿康宫并无反应。
萧彻的面色愈发不好。知子莫若母,知母莫若子。两者的试探,似乎与他们的本意南辕北辙。
不比大安的静谧,此时此刻,遂城内的一座宅子里却是鸡飞狗跳。
霓裳指着奴仆手中的华服,挑三拣四:“这是我当初想要的样子吗?腰间的玉环为何没有镶嵌?还有袖子上的花纹,先前说了不喜欢牡丹,怎么还绣它?对了,还有……”
话如连珠炮一般噼里啪啦地砸在众人的耳里,躲都躲不开。
立在一旁的管事暗暗叫苦,这位姑娘瞧着貌美心善,谁曾想是位挑剔的主儿。
韩旷立在屋外,听着她喋喋不休的声音,唇角不由微微勾了起来。脑中浮现出她见他一道离开时的惊诧模样。
她一向艳丽柔媚,那日却让他觉得可爱。他一向不喜女子过多的纠缠,唯独她是个例外。他知晓她不是个爱挑拣的人,如今这般,不过是心里不痛快。
见她眼风快要扫过来,韩旷下颌一紧。足尖轻点,转眼间已无人迹。
屋内传来侍女忐忑的声音:“姑娘,可还有何需改动之处?”
霓裳看着屋外落叶被风吹得飘荡回转,好半晌才悠悠落地。万物皆有所归,那么她呢。她的归宿可是真的在此处。
长睫微敛,所有的火气倏得收起,不见踪迹。
“下去吧。”
韩旷缓步在遂城的街集上走着,身上仍旧一袭红衣,端的是名贵公子的风流清逸。只是往日身边总有美人相伴,今次却孑然一身。清闲倒是清闲,却不是原来的那位韩公子了。
韩旷步伐闲散,目的性却在。辗转几条街道,慢慢走到一条小巷的尽头。
木门半阖,两边还有残留的春联痕迹。
韩旷闭眼,似想寻出些许熟悉之感。正敛目静立,面前的木门忽然发出“吱呀”的一声。他仿佛在梦中听见过这样的声音。
木门喑哑,还有谁的脚步。
韩旷一下将眼睛睁开,神色间带着他也不知的期待。
是一个孩子,长相秀气,衣服整洁。他好奇地看着他,有些怯怯地开口:“你是爹爹吗?”
韩旷:“……”难道他长得很老?
孩子见他似无恶意,将门缝又打开了一些,眼睛仿佛黏在了他的身上:“我和娘亲住在这里,从来没有见过爹爹。”
韩旷微微皱眉。记忆的湖水仿佛被人投下一粒石子。男孩的声音仍在继续:“娘亲说,爹爹会来找我们的。不过娘亲还说,在山的那边,就是爹爹了。等我——”
韩旷的声音随他一道响起,一大一小的嗓音,沉稳中掺着童稚,好似前世今生的因缘。
“等你长大,就骑着马去找他。”
国公府的树叶纵是茂密,仍旧挡不住四季的交替变换。
韩縢负手立在窗边,看着外面秋意肃杀的场景,语气淡淡:“他已寻到了?”
“是。我们一路布好线索,只等公子发现。”
韩縢眸中闪过一丝狠厉,面上笑意却是不改:“此事说到底,倒是该感谢唐芍那个小丫头。”
孙喆后背冷意渐起。
“若非她的提醒,君成恐怕永远不会对他的身世起疑,自然也不会主动回到遂城。……倒是少费了许多心思。”孙喆闻言,只将头埋得更深,果然,韩縢话锋一转,声音冷冽非常,如淬冰之刃,“人在外这么久,也应该回来了。”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假顾染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洺:“你以为,两国联军眼下并不合适?”
谢洺垂头肃立,虽执得上礼,却不卑不亢:“是。”
顾染眯眼,将谢洺写的文书随意一扔:“只是因为你觉得凤新朝臣在虚与委蛇,而非诚心以待?”
“并非觉得,而是事实。”
顾染一笑。谢洺身为文官,说话一向委婉,鲜少这样笃定直接。幽色一闪而过:“所以你的想法是——”
“下官以为,是时候返回南国。”
顾染面有难色:“但出使之初,便承了上命,与凤新签订联军条约,共御大赫。眼下一事无成,岂不是有违陛下的期望?”
谢洺唇角微弯:“左相这话,倒不似往日的风格了。”
顾染不在意地一笑:“是吗。”
谢洺抬头,直直看着他:“左相从未有过退意。……下官本以为,左相不会将这则建议纳入考虑的范围。”
觉察出他目光中的一丝锐利,顾染轻哼一声:“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不过一时之退。子斐你多虑了。”
谢洺复又低头,恭敬不言。
又费了半晌工夫,顾染才将谢洺打发离开。后背已生出一层密麻的凉意。
谢洺方才的话,分明是故意为之。有个人曾告诉他,纵是再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仍旧抵不过人情冷暖,至情熟悉。
何况他占着这身份已两月有余,能安然至今已算超过他的预期。
狼毫在手,但不是他想要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渐渐发白,顾染的眼神落在眼前的某处虚无,久久不语。
鸟叫声翩然而至,却惊得一室空寂乍然翻起。
顾染回神,皱眉细听着鸟鸣,眉宇慢慢展开,眼中笑意飘来荡去。
萧彻今日难得回来得比往日早些。顾霜等不及他换衣便一下扑到他的怀里,萧彻忙笑着接住她,由着她左蹭蹭右蹭蹭。
习惯性地抚上她的小腹:“孩子踢你了吗?”
顾霜点头,板着手指头数:“一次,两次……有六次呢!”
萧彻看着她的娇颜,唇边勾着笑,心中一动,忍不住就低头去寻她的唇。不知是不是怀了孩子的缘故,她近来倒是比之前更害羞了。见状忙偏着头想要躲开,可人被他锢在怀里,自是无处可躲。
娇哼一声:“你还没沐浴呢!”
萧彻觉得好笑,这还成他的错了?
“方才我倒是想去净房,这不是有东西绊住了吗?”
顾霜又羞又恼,但自是拗不过他的力气,几下便被武力镇压,蔫蔫被他抱回了卧房。
夜里,顾霜久久难以入眠。又担心扰了萧彻的睡意,仍旧维持着平躺的姿势,任他轻揽着自己。
他的呼吸就在她的头顶,顺着发丝,缕缕入扣。她一下安心许多,忍不住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世人为生死、荣辱、贵贱而奔走疾行之时,唇角的笑意愈来愈冷,眼中深不见底的幽潭成为了最好的伪饰。唯有稚子幼童,因为不知,所以天真无邪。
但他们近日却知晓了太多。虽然许多只算得上姑且成形的推测,然而这世上的可能,终不是如话本上所说的那样,有千千万万。
有着再光亮的华丽外表,也不能杜撰出不可能的可能。
顾霜轻声叹了一口气,正欲合眼睡去,手掌却忽然被一股温暖包裹。
她讶异地侧头,见萧彻正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她。那目光很是专注,令她有些不好意思:“是吵到你了吗?”明日不是休沐,他五更便要起。
萧彻朝她靠近了些:“你在害怕吗?”
顾霜沉默片刻:“我——”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了秦昇略显焦急的声音:“王爷,边关八百里加急战报!”
屋内灯火渐明,似还有男子低声的耳语,仿佛温柔的安慰。
又立了片刻,屋门才被人打开。萧彻只披了件外袍,秦昇念着更深露重,正欲请他多加一件,却被萧彻沉声打断。
“随本王到书房去。”
书房里,边关的副守将裴凌早已立身等候,一身狼藉。他本由萧彻一手所提拔,乃军中能力卓越之辈,如今却伤痕累累地站在他的面前。
萧彻见来人是他,眉峰紧皱,无暇多礼询问伤势,直言道:“究竟怎么回事?”
裴凌神色紧张:“耶律佑忽然率二十万大军攻打边城,守军本可暂挡,怎料其有备而来,早将城中水粮以毒染之,又将援军路线截断……如今边城已是困兽之斗,还请王爷速速发兵!”
撑着气将话说完,便大咳不止,吐出许多血来。
秦昇忙上前扶住他,语气镇定:“裴将军定要撑住,府中大夫马上便到。”
萧彻见他尚能站立,以为并无大伤,见状几步上前,认真看着他的伤势,半晌似是松了口气:“伤口虽重,却都不在要害之处。”只是要躺上几月了。
出了这样的大事,萧彻自是不能再睡,需连夜进宫面见陛下,召集诸位重臣,商讨方案,以便明日早朝时告知众臣。
既要进宫,便不能再这样衣着,可他的衣服……皆在卧房内。
☆、众里寻他千百度(8)
尽管萧彻将脚步放得很轻,却无甚大用。因为顾霜已静静立在了他的面前。
她的声音很低,似蚊蝇呐语:“事情,很严重吗?”
萧彻想起方才的问题她还未回答。顿了顿,没有隐瞒:“耶律佑率兵二十万攻打凤新边城。”
顾霜抬头看他,带着不解:“耶律佑?”
萧彻伸手理着她的耳发:“大赫的习惯,统兵之人需是皇室血亲。耶律佑篡位,其父耶律猛应被软禁或身死,其兄耶律皓又下落不明。此次交战,当然是他亲自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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