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雪重又下了起来,鹅毛般轻柔动人,执灯的宫人前行,明亮的灯笼在雪地上映照出一片红盈盈,在飘着雪的夜间,颇有几分朦胧静美之意。
皇帝抱着小姑娘,两手都空不出来,想着路途不远,也不曾打伞,只步子轻缓的往宣室殿去。
青漓被大氅包的严严实实,靠在皇帝结实的怀里,满满的都是踏实与安稳,小心翼翼的将大氅拉开一条缝,她探出脑袋瞧了一眼,禁不住笑了:“看这势头,怕是要下上一夜,明日便会积起厚厚一层。”
她有大氅遮着,自是无碍,皇帝没什么遮蔽之物,一张嘴便会飞进雪花去,低头看她一眼,索性闭口不言了。
青漓知道他此刻不便说话,也不强求,眼底露出几分怀念之色,轻声道:“我小的时候,每当下了雪,哥哥们便会在我的院子里堆雪人,还不忘画上眼睛眉毛之类的五官,可好玩儿了。”
皇帝前番才问她娘家亲眷与他孰轻孰重,此刻便听她这样说,心中不觉微沉,只向她微微一笑,却也依旧不曾出言。
“小孩子嘛,都是喜欢这些的,”青漓不曾察觉他心中情绪,只抱紧了他脖颈,语气欢欣而期待,道:“郎君,等我们的孩子出生,我们也在院子里为他堆雪人,好不好?”
——原是想到了孩子。
皇帝心中不自觉的松一口气,微一点头,又在她背上拍拍,显然是应允了。
宫中本是肃重,雪人这种有点单蠢的东西极少出现,青漓也只是想问一问,却不料皇帝答允了,禁不住顺嘴念了一句:“我当你不会应承呢。”
“本就是一家人,”皇帝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也不顾忌飞雪,开口道:“何必拘泥于那些规矩,平白坏了兴致。”
“衍郎会是个好父亲,”青漓真心实意的赞了一句,想了想,又笑盈盈的补了一句:“也是个好丈夫。”
皇帝一挑眉:“——看到朕的好了?”
青漓笑嘻嘻道:“一直看得见呀。”
皇帝被她说的心头微软,正待说话,却听小姑娘继续道:“前几日,阿娘送信过来,说她怀着我们兄妹几个的时候,没有一个是听话的,前几个月吐的厉害,人都瘦了好些,我到现在都没什么感觉,可见这个孩子乖,知道心疼母亲。”
皇帝方才还想着借那话头同小妻子黏黏糊糊一会儿,晚间讨些便宜也便宜,却不想她根本不曾在自己身上停留,顺势就给扯到还没出世的小崽子身上去了,一时间,心中颇有些怅然失意之感。
也不知怎的,他对这个孩子……忽然不那么期待了。
青漓没察觉到皇帝微妙的心绪变化,只满怀期待的笑道:“刚开始怀他的时候,像是踩在云上,飘乎乎的没什么感觉,渐渐地才觉出几分不同,虽然他还很小,还没有成型,可我还是爱的不得了……”
哦,连见都没见,才一个多月,就爱得不得了啊。
自己呢?
莫说是此前,便是现在,想听小姑娘说几句情话,还得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半日才行。
皇帝在心底冷笑一声,凉凉的应道:“是吗。”
宣室殿中只青漓与皇帝两个正经主子,素日里她也不好同别人说,此刻打开了话匣子,接二连三的说了出来,也顾不得皇帝是不是喜欢听,便兴致勃勃道:“都说是做了母亲,才能体会到自己母亲的心意,诚然不假……这样的心情,衍郎可能明白吗?”
朕又没怀过,要是能明白,那就见鬼了。
皇帝在心底冷哼一声,却也不欲往小姑娘头上泼冷水,便只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没有再做声。
他情绪这样淡淡,一来二去的,青漓也察觉丈夫态度并不热切,笑意收敛几分,柔声问道:“——衍郎,你不高兴了么?”
皇帝默默保持微笑:“没有。”
“郎君不会是……”青漓顿了顿,心头忽的冒出一个猜测来,小心翼翼的问道:“吃孩子的醋吧?”
“怎么会,”皇帝面部神情不变:“当朕是什么人。”
“我就知道,”小姑娘笑的眼睛弯了起来,像是甜甜的月牙:“衍郎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
皇帝:“……”
朕发现,自己好像要失宠了。
害朕失宠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一个多月前,朕亲自送他投胎的那个小崽子。
朕忽然有点不高兴,可是还没办法说出来。
——自作孽,不可活。
第78章 丹青
这是青漓在宫中的第一年, 也是不再与父母兄长一道守岁的第一年。
封后圣旨刚下时, 她心口都透着冷, 只觉自己要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家,到一个冷冰冰且没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方去,守着一个长她一倍的君主, 伴着他或多或少的女人, 如此如此一生。
可是现在呢?
青漓摸摸未曾凸起的肚腹, 再看看身侧的丈夫,只觉满心皆是融融暖意, 此生不可再圆满半分。
暮色微起,宣室殿的宫人们自内殿依次掌灯,层层叠叠, 渐出宫门。
晕黄的光点映亮了帝后大婚后未曾撤去的华美红绫, 更将年关新增的锦缎绸花照耀的熠熠生辉,珊瑚玉树安置一侧, 通透与璀璨交融,内敛的流光一般,在这样朦胧安谧的夜晚中静静流淌。
殿外未曾化去的积雪仍旧是厚厚一层, 借了盏盏红灯的明媚, 慵懒的映照出这座百年宫阙的端肃雍容, 凛然庄重。
内侍提了灯,往未央宫正门去点亮。
似是讯号般,以未央宫为轴心,两侧宫室依次亮堂起来, 终于使得整座秦宫灯火通明,威严肃整稍去几分,人间喜气弥漫开来。
这是大秦最庄重的一日,宫中也较往常更得几分自在,素日里,只有作为帝王象征的未央宫才彻夜灯火不息,今夜,各处宫宇却也可彻夜通明。
虽是年夜,却也毕竟是宫中,仪礼性的规矩,远胜于骨肉亲情与夫妻之间的亲热,各式各样的规矩极多。
皇帝懒得理会那些旧俗,索性全数削去,只似寻常人家一般,陪着初有身孕的妻子守岁。
二人在暖炕上盘膝而坐,一侧灯火轻摇,颇有些温柔意味。
内侍们鱼贯而入,依次呈了晚膳菜式,便躬身退下,那菜肴倒没什么吉祥如意的讲头,而是寻常富贵门楣的家常菜式。
皇帝给自己斟了酒,向青漓道:“去年此时,朕如何也想到不到,明年此时,朕有妻有子,如此圆满。”
他执起酒盏,道:“——为此喜事,朕敬夫人一杯。”
青漓饮不得酒,便以甜汤代了,含笑道:“我此心,与衍郎一般无二。”
二人相视而笑,同饮了杯中物,气氛颇觉和美畅然。
青漓近来饿得快,私下里小点心也吃得多些,到了晚膳时候也不觉得有多饿,用的便少些,早早停了筷,托腮瞧着自己丈夫。
皇帝脸皮厚,倒不觉不好意思,只有条不紊的用膳,由着她看,等用完膳,才轻声向她道:“枯坐也是无聊,朕与妙妙手谈一局,如何?”
“我棋下的不好,”青漓倒不隐瞒,老老实实的承认了,随即都轻哼道:“才不要白白被你欺负。”
那双灵活的杏眼转了转,她想到了另一处,笑嘻嘻道:“衍郎不是自诩丹青甚妙吗?左右此刻有空暇,不妨绘来一观。”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皇帝也笑了。
挑眼看看小姑娘,他慢悠悠的答道:“——好呀。”
青漓浑然不觉危险的迫近,只带着一种小时候看猴戏的兴奋,颇为期待的拉着皇帝衣袖:“你记得画的快些,可别像外祖父一般,坐在书案前两个时辰不动。”
皇帝笑眯眯的看着她,那目光温柔极了,既像是长辈看小孩子的宠溺,又像是野狼隔着栅栏看被自己养起来的小鸡仔的满意,虽然没张口,内里白森森的牙却露出来一半儿。
小鸡仔青漓还没发现有问题,正兴致勃勃的操持着,一面吩咐人取了笔墨过来,一面又叫人重摆一张干净桌案,眼见着忙的差不多了,才扑闪着一双杏眼凑过去,等着皇帝大展身手。
皇帝慢悠悠的瞧着她,目光温和的提议道:“干巴巴的画却没意思,倒不如,朕为妙妙画幅像?”
青漓眼睛一下子亮了:“好呀,就为我画像吧。”
小时候外祖父也经常为她画像,再大些,兄长也曾绘制过,可随着她年岁渐长,他们便不再为她画了。
——毕竟是不曾议亲的小娘子,若是将画像流传出去,指不定会传出什么轻薄传言呢。
青漓来自一个自拍极度发达的国度,对于画像这种事情有着其余人难以理解的热爱,是以皇帝一提,便迫不及待的答应了,满心欢喜的想着是不是去换身衣裳,重新梳妆。
皇帝也很高兴,笑吟吟道:“朕还怕你不喜欢呢。”
“怎么会呢,”青漓笑嘻嘻的答了一句,顿一会儿,又想起另一处来了,愁的蹙起眉来:“可我怀着孩子,怕是不能久立,静坐久了,也会累的。”
“无妨,”她这样一说,皇帝便更高兴了,指一指不远处的软塌,道:“妙妙过去躺着,朕画春睡图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