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不肯原谅的意思了。
元城长公主眼底希冀的光顿时一黯。
当着一众命妇的面自扇耳光,将自己的尊严统统抛掉,她自认已经足够低声下气,却依旧不曾得到皇后宽宥。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她指不定就要起身离去了,可是这一刻,她不敢。
即使是借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
皇长兄……还在边上看着呢。
脸已经丢完了,她也不介意再丢人些,俯身叩头道:今日是元城鲁莽,行事不端,但求皇嫂处置,臣妹绝无二话。”
青漓倒是不想元城长公主这一回如此谦卑,暗地为皇帝的威慑力咂舌,正待说话,一只手却被皇帝握住,顺势被带到了他近身去。
皇帝不看她,也没搭理跪伏于地的元城长公主,只望向尚且瘫倒在地的季斐斐,语气随意道:“那是谁家女眷?按衣着装扮,应是未出嫁才对,怎么会到了命妇宫宴这里来?”
闻听皇帝驾到时,靖安侯夫人本也是暗含期待的,期待女儿能得到皇帝青眼,期待女儿能趁机扳回一局,眼见女儿顺势在皇帝面前姿态妖娆的倒下,皇帝的脚步渐近,她激动的心都险些从喉咙里头跳出来。
可是……皇帝从女儿身上跨过去,却对她视若无睹,恍如那儿只是一团空气一般。
只这一眼,靖安侯夫人的心便凉了半截。
此刻闻听皇帝发问,她讷讷了好一阵儿,终于跪下去,期期艾艾的在一片静寂中道:“回陛下,是……靖安侯府家的姑娘,她年纪小,臣妇便想着带她出来开开眼界,见一下世面……对,见一下世面。”
她这话说的磕磕绊绊,错漏百出,莫说是皇帝了,便是靖安侯夫人自己也不怎么信,正心下惊惶,脊背生汗之际,却听一侧有人按捺不住,低低的笑出声来,一张老脸登时便红了起来。
皇帝也笑了,只是那笑意却无半分温度,带着令人战栗的凉:“竟还有到这里来长见识的?朕却是头一次听闻,今日她来命妇宴席长见识,明日还要去哪儿长见识?靖安侯府的姑娘,倒真是有规矩——还说说,夫人教的格外好?”
明明是冬日,靖安侯夫人额上却冒出绿豆大小的汗珠来,颤颤巍巍的停在那上头,每每动一动,都叫她胆战心惊,心魂欲碎。
那滋味太难受,她极想抬手擦去,畏于是君前,只得强自忍了,战战兢兢的立在原地,等候皇帝最终的裁决。
皇帝话说到一半儿,衣袖便被拉住了,回头去看时,却见小姑娘微微凑过去一点儿,含笑附耳说了几句。
一众夫人皆是眼睛亮堂的,只见着开头皇帝态度,就知他是无意于季斐斐。
岂止是无意,只怕还要顺势发落自作主张的靖安侯府,再听皇帝话里话外的帮着皇后,更明了这位小皇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等到现在,众人见帝后二人毫不避讳的咬耳朵,陛下也善解人意的微微低头,好叫矮他许多的皇后得些方便,那股亲昵劲儿,简直再也容不下别人一般,当即便明了这位小皇后是皇帝的心尖尖,半分委屈也受不到的。
说起来,除去靖安侯府之外,其余的人家里未必没有同样的心思,只是没有靖安侯府这样急不可耐罢了。
眼下见帝后如此亲昵,皇帝极为宠溺这位小皇后,倒是暗暗打消了许多不该有的心思,这是后话了。
皇帝听小姑娘在耳边说了几句,熟悉的香气也近了,便觉心头有些痒痒的,碍着大庭广众,倒也不好做什么,只压了下去,转向靖安侯夫人,道:“皇后仁善,愿意宽恕你们,是你们的福气,只盼你们能安分守己才好。好端端的命妇宫宴被搞成这个样子,也委实是叫人心烦,带着你家这位姑娘,回府去吧,此后——朕自有说法。”
不去理会靖安侯夫人的磕头谢恩,皇帝便冷冷望向元城长公主:“朕是什么心性,你应明白才是,记住了——这是最后一次,他日若再犯到皇后身上,只好叫你往先帝淑妃面前,略尽孝道!”
先帝与淑妃没了多少年,说是去尽孝道,实际上只怕是要送她上路。
元城长公主一颗心哆嗦的厉害,连带着声音也颤了:“陛下宽心,臣妹绝……不敢再有此心,否则,便叫臣妹……”
皇帝没心思听她说这说那,向左右道:“愣着做什么,难道还要朕去送她们不成?”
这话一说,连瘫在地上的季斐斐也没法儿装死了,内侍听了皇帝吩咐,毫不犹豫的将她从地上拖起,同元城长公主与靖安侯夫人一道,脚步飞快的退了出去。
皇帝替小姑娘出了一半儿的气,另一半儿却得着落到其余命妇身上去,向几位年高德劭的命妇敬了酒,他又望向英国公太夫人,道:“您是历经三朝的老人了,最是有福气不过……”
揽住身边的小妻子,皇帝望着她未曾凸起的肚腹一笑,温声向英国公太夫人道:“等朕的小太子出生,只怕要劳烦太夫人一遭,亲自为他洗三才是。”
说这话的时候,皇帝声音不高,一时之间,众命妇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小太子?
皇后腹中之子尚未出世,陛下便决意册封太子了吗?
年幼的皇后如此得宠,当真令人心惊!
莫说是别人,便是青漓自己,闻听皇帝如此言说时,也有转瞬的惊愕,心下一转,便明白了过来。
靖安侯府的确有歪心思,可细数满朝文武,有这般心思的,却也不仅仅是靖安侯府一家。
说是送女儿入宫侍奉,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那个位子?
眼下皇帝当着诸多命妇的面儿,将话明明白白的说开,太子之位非自己二人的孩子莫属,那些有的没的心思,只怕顷刻便会打消大半。
君无戏言,若是今日如此说了,他日又改口不认,帝王的威信何在?
这样的决绝,委实是叫人心惊,也由不得青漓不动容。
英国公太夫人尚且出于惊愕,未曾来得及开口,她便含笑嗔他一眼:“陛下说的也早,若是臣妾怀的是公主,又该如何是好?”
“皇子公主,皆是朕的骨肉,自然都是好的,若真是长公主,朕一样喜欢,”皇帝握住她小手,毫不掩饰彼此之间的亲近:“皇后年轻,朕也正当其时,一连十个八个生出来,总不会一个皇子也没有,皇子有了,太子自然也就有了。”
他倒真是混不吝,脸皮也厚的厉害,青漓被他说得脸红的功夫,便听英国公太夫人笑眯眯道:“小太子何等尊贵,能为他洗三,也是老妇的福气,陛下若不嫌弃,老妇便应下了。”
皇帝笑的温和,颇有些做了父亲的慈爱之意:“老夫人肯应,朕便先行谢过了。”
“皇后怀着朕的储君,正是要静养的时候,若被人冲撞了,朕可万万不依,”皇帝漫不经心的环视一圈儿,道:“大选近在眼前,朕自己是不留的,便叫她们往南山行宫去吧,免得人多了闹腾,害的皇后不得安宁。”
大选之事本应由皇后负责,皇帝此刻出言,却也并非越俎代庖——明眼人一听便知,他这是为小皇后撑腰,不留别的女人呢。
董氏眼见女儿三言两语斥退元城长公主与季家姑娘,心下松一口气的关头,也觉颇为骄傲,等到皇帝来了,观他举止,便知道是极为疼爱自己女儿的,听闻皇帝言及储君与选秀之事,便更是宽心满意了。
正心下欢喜的关头,却见皇帝看了过来,含笑道:“皇后年轻,难免有不稳重的地方,魏国公夫人若有闲暇,便进宫来瞧瞧她,也可以在侧帮持一二。”
董氏心下也有此意,只是顾忌着宫里头规矩多,频频进宫怕是不好,这才不曾提出,此刻听皇帝如此言说,自是忙不迭应了。
一众命妇将目光在帝后那里瞧瞧,再往魏国公夫人那儿看看,心下暗叹一声之后便下定了主意——归家之后,无论如何都得同丈夫商量,同魏国公府务必交好才是,便是有嫌隙,也得立即填平了。
魏国公府现下只是后族,却也有更进一层的意味在,等皇后诞下小太子,乃至于将来太子登基,只怕要更上一层楼了。
虽说凡事都有个万一,但照现下局势看来,怕是不会有什么变动了。
说到底,还是小皇后有本事,将陛下拿捏的严严实实,半丝风也透不进。
莫说是皇家,便是在寻常勋贵人家,又有几个不纳妾蓄姬的男子?
可是陛下呢,还不等皇后说什么呢,便自己开口拒了,冒尖儿的靖安侯府也毫不犹豫的捏死了,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明他日储君人选,这份心意,委实是叫人心惊。
有了这层考虑,即使皇帝回前头臣工那头去了,后面命妇宫宴也是纹丝不乱,相反的,对待青漓这个年轻皇后时,也愈发谦卑起来。
青漓端坐在席位上,言笑晏晏之间不动声色,端的是雍容大气的国母风范,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此刻自己心头有多甜蜜温柔。
什么是丈夫呢,不是那些风花雪月的缥缈之物,也不是金银珠玉的荣华富贵,而是踏实而温暖的依靠,安全而宁静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