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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米兰lady)


任守忠再朝司马光欠身,道:“宫中旧例,内侍损坏御赐大臣之物,听任大臣区处。这小子是打是逐,先生只管吩咐。”
我完全无力辩解。感觉又回到了幼时,被锁进黑屋的那次。视线模糊,思绪淡去,呼吸的空气中充满死亡的气息,我低首呆呆地凝视窥窗而入的夕阳余晖,不确定是否还能看见明天光亮的日头。
漫长的等待,终于,有声音响起。
“放了他。”司马光说。
“什么?”任守忠一愣,只疑听错。
“放了他。”司马光重复,声音更加清晰,语气异常平静。
任守忠皱眉,仍难以置信:“就这样放了他?损坏御赐之物,判个死罪也不为过。”
“玩赏之物岂能贵过人命。”司马光淡淡说,“这位中贵人年纪尚小,无意中跌碎琉璃盏,不为大过。”
任守忠做为难状:“可是,官家……”
“官家若问起,请以两句话答之。”司马光略顿了顿,道:“玉爵弗挥,典礼虽闻于往记;彩云易散,过差宜恕于斯人。”
大理评事属京城初等职官,才正八品,对见惯了宰执大臣的内侍首领任守忠来说,也许根本微不足道,司马先生语调平和,容止温雅,并不以势凌人,但寥寥数语,竟有奇异的力量,听上去感觉是一言既出,不容抗拒。
任守忠反复打量司马光,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悻悻退去。
阁中只剩我与司马先生,我含泪下拜:“司马先生救命之恩,怀吉感激不尽,将永世铭记。”
他双手搀起我,微笑道:“不必如此……只是日后要更谨慎些了。”
我颔首:“怀吉谨记先生教诲。”
“怀吉?”他沉吟,随即问,“你可是翰林书艺局的中贵人梁怀吉?”
“是,我曾在书艺局做过几年事,后来被调到了翰林图画院。”我回答,又诧异道,“先生怎知……”
“我听孙之翰先生说起过。”他说,看我的神情越发和善。
前年冬我尚在翰林书艺局供职,其中一项工作就是誊写往日诸臣奏议,以供秘阁编辑入库存档。谏官孙甫(字之翰)因天降赤雪,国中又有地震之灾,曾向皇帝上疏,直指张美人宠恣市恩,祸渐以荫,不顾嫡庶贵贱之别,用物过僭,导致天变示警。
他在文中引用《唐书》中宰相张行成劝谏唐高宗远女色小人的辞句:“恐女谒用事,大臣阴谋,宜制于未荫。”一时笔误,把其中“谒”字写成了“遏”,我在誊录时发现,私下把此字改正,后来秘书省复审原文与誊录稿时见此改动,问孙甫意见,孙先生连称“惭愧”,承认是自己笔误,对我擅作主张修改他文字不仅不以为忤,还大为夸赞,向不少人提起过。
“中贵人读过《唐书》?”司马先生问我,语气隐含赞赏之意。
我略微踌躇,之后低首答:“贾相公编修资善堂书籍时,向翰林院内侍讲读经史子集,我去旁听过,借阅了一两部诸臣奏议中提得多的书……”
资善堂是国朝皇子读书处,宰相贾昌朝曾在编修资善堂书籍时召集一些文臣为翰林院内侍讲课,想让其参与修书工作。但后来谏官吴育进奏反对,说此举是“教授内侍”,容易招致阉宦干政之祸,于是今上罢止内侍课程。
自那时起,是把内侍培养成好儒学、喜读书的文人,还是让他们保持无知无识的天子家奴状态,一直是朝中两派争论的一个话题。
听我提及这一旧事,司马先生笑容微滞,沉默片刻,才道:“书不必多读。宦者要务是侍奉天家,字略识得几个,能供内廷所用也就够了。”
我点头称是。他注视着我,又问:“你多大了?”
“今年十四。”我回答。
他颇感慨,轻轻摇头,叹道:“可惜。”
我自然明白这“可惜”的意思。若我不是已然净身的内侍,他必会劝我多读书,日后做国家栋梁,可惜我一入宫门,人生就此注定,于国于家无望了。
我想任守忠应该是上奏官家了的,但未见官家下令对我施以刑罚,内侍省只扣了我三月俸禄略作惩戒,这对我来说几乎毫无影响,因为我长年居于宫中,基本没有需要用钱之处。数年的月俸积攒下来也有不少,有时候我会枯坐着对着满匣银钱发愣,回想以前和将来的生涯,觉得自己根本一无所有,穷得只剩下钱了。
琉璃盏的事我告诉了好友张承照。张承照一直在书艺局供职,耳闻目睹之下对众大臣秉性脾气相当了解,听后啧啧叹道:“好在你遇到的是司马光,这个小时候就知道砸瓮救人、出了名的大好人,若是遇见了吴育那样的刺儿头,不死也得掉层皮。上次他又和贾相公在朝堂上争执,两人吵得那叫一个厉害,只差没挽袖子动手了。急得官家几次三番想走下御座劝解,后来被任都知拦住……”
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听你刚才说,司马先生刚打开盒子,任都知就带人进来了?”
我说是,也隐隐感到这里有什么不对。
“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任都知又不是迩英阁的押班,整天都候在那里,却为何你们刚发现琉璃盏碎了他就领人来把你拿下?这事,分明是有人给你下套。”
我默然不语,张承照又问:“是不是你最近得罪什么人了?”
有么?想来想去,能称上得罪的,也只有张美人。
我把福康公主之事一说,张承照便惊得两目圆睁:“你拆张美人的台,还拿她比作赵飞燕?宫里人谁不知道她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呀!”
我说:“我既看见了当时情形,不说出实情,难道任由张美人冤枉公主么?”
张承照叹气:“公主是官家爱女,别说事不是她做的,即便她真害了张美人,你道官家又会把她怎样么?主子斗来斗去,吃亏的总是底下人,这种情况你就不该说话。”
我垂目受教,并不反驳,只说:“我没想那么多。”
张承照无奈地看着我,做出怜悯的表情:“怪不得你在宫里越混越糟。”
他是指我从书院被“降职”到画院的事,并断言我还会被排挤,但后来的结果令他大吃一惊:一月后,我被调到枢密院内侍班,做文书整理和传递工作。
枢密院位于宫城西南,与中书门下及三司一样,是最重要的中央机构,中书主民,枢密院主兵,三司主财,在这几处为朝廷重臣干文字活几乎是所有识字的翰林院内侍的愿望,所以我这次调职,无异于一次高升。
后来我得知,是司马光先生向与他相熟的枢密副使庞籍推荐我的,说枢密院主军机要务,文字越发错不得,而我功底不错,足以胜任相关工作。
由是我对司马先生更加满怀感念,对他的崇敬与感激之心一直保持了很多年,尽管后来有一天,他在皇帝面前以“罪恶山积,当伏重诛”为我作评,我对他亦了无恨意。
(待续)














和亲







7.和亲
再次听人提及福康公主,竟是在枢密院中。
这年春末,契丹重兵压境,国主遣宣徽南院使萧英及翰林学士刘六符来朝致书,向大宋索求“关南地”瀛、莫二州。
瀛、莫二州是燕云十六州的一部分,当年被“儿皇帝”石敬瑭割让给契丹,周世宗时期收复,国朝接管至今。多年来契丹一直欲令大宋“归还”二州,澶渊之盟真宗皇帝许以岁币,契丹遂放弃索地,但如今旧事重提,度其使臣语气,有必得之势。
诸臣廷议,不许割地,决定借和亲与契丹言和,许大宋宗室女与契丹皇长子梁王耶律洪基,以化解索地之事。
选定的宗室女是信安僖简王允宁之女。
官家派知制诰富弼为接伴使,贾昌朝馆伴,将契丹使臣迎至使馆相与斡旋。
契丹使臣本也有和亲之意,但一听今上将进封宗室女为公主嫁梁王,萧英即面露不悦之色:“大宋皇帝不是有亲生女么?听说那福康公主美得很呐,我国臣民十分仰慕。”
富弼解释说帝女尚幼,成婚须在十余年后。刘六符笑道:“梁王也才十岁,倒与福康公主年纪相当,就等上十年也不算什么。既是和亲,自然要以两国皇帝亲生子女成婚才显亲厚。梁王是吾皇长子,贵国皇帝仅许以宗室女,莫非是嫌鄙国国小民弱,配不上么?”
富弼与贾昌朝于朝上奏明此事,今上当即拒绝,无论如何不肯以福康公主和亲。遂命富弼出使契丹,与其国主面谈,许增岁币,但一定要推却公主和亲之事。富弼也答应,说:“主忧臣辱。臣此去除岁币外,决不妄许一事。”
启程前,今上授富弼为礼部员外郎、枢密直学士,他却而不受。散朝后,富弼再往枢密院中与诸臣商议出使细节与和谈内容。议事毕,众人出宫,他还留在院内,冥思苦索应对之计。
忽有后省内侍至,带来一批笔墨宝玩之物,皆御库珍品,说是官家特意赏赐给富弼的。
适逢我在院内值班,富弼拜谢后命我接过御赐物,复又闷闷坐下,锁眉沉思。
我已大致了解此事经过,从侍奉诸枢密大臣时听来的只言片语和誊写的部分文书中,故明白富弼所忧何事。此时看手中珍品,心念一动,遂把其中御赐之墨选出,搁在最醒目的地方,才端过去置于富弼身边几上。
近年宫中例赏诸臣之墨,乃歙州李墨。歙州李氏是制墨世家,其墨坚如玉,纹如犀,丰肌腻理,光泽如漆,故天下闻名,被列为贡品。赏赐大臣的李墨皆置于紫檀匣中,匣上雕工精美,有御库纹章。但如今赐给富弼的却非李墨,而是置于豹皮囊中的西洛王迪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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