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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米兰lady)


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想告诉她我此前的宫外之行其实如同梦游。那一幕幕市井民俗、人间繁华,仿若一幅长篇绘卷,我看在眼里,却感觉魂灵游离于外,像是再也无法融入其中。
“出宫后你自己去看罢,”最后,我如此回答,“以后有子西陪着你,你想去哪里都是不难的。”
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东京夜间总是特别热闹,太宗皇帝曾下诏节日前后燃灯五夜,到如今张灯时间远不止五夜,自正月初起东华门外的灯市便已经开始张罗了,大小花灯多达数百种。
最壮观的灯市景象是在宣德楼前,那里会列出大型山棚彩灯,山礬上画神仙故事,做成神仙、神兽状的偶人手指能出水五道,手臂亦可摇动,彩灯点亮时左右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景观灵动。左右城门上又各以草把缚成戏龙之状,用青幕遮笼,其中密置灯烛数万盏,随龙体蜿蜒,灯火交映时如双龙飞走。其余巨型龙灯与花状华灯不可胜数,游人车水马龙,不可驻足。
上元那日,今上率宫眷驾幸宣德楼观灯,宫中张凤烛龙灯,灿然如画,奇伟万状,依稀如宫城外灯展盛况。
庆历八年为闰年,有闰正月。今上正月时观灯颇有兴致,欲于闰正月十五再在禁中张灯,重现上元盛景,便在月初一次宴集上与众宫眷提起。
张美人先叫好,众娘子亦表赞同,连公主都拍着手笑道:“好啊好啊,上个月的花灯我还没瞧够呢!”
皇后却肃然起身,朝今上下拜道:“上元本是一年一度的节日,本无必要一年中相庆两次,且每次张灯花销甚巨,若再行一回,实属铺张之举。陛下常戒我等用度勿侈靡,若张灯之事传至宫外,上行下效,劳民伤财,岂非更有悖陛下圣意?故臣妾斗胆,望陛下收回成命。”
今上此前的笑容似被皇后寥寥数语冻住了,表情略显僵硬,沉默良久他才又微笑开来,双手搀起皇后说:“多谢皇后直言进谏。朕这念头是欠斟酌,张灯之事不必再提。”
到了闰正月十五那一天,宫中果然无特别的庆祝游幸之类事,今上只召了皇后、公主,及几位亲近的嫔御入福宁殿,品鉴书待诏李唐卿所撰的飞白书。
飞白为八体书之一,始于蔡邕,工于王羲之父子与萧子云,大盛于本朝,笔画线条扁平,中间夹有丝丝白痕,若丝发露白,笔势飞举。要使枯笔生飞白,在书写过程中须严格控制好力度,露白处太过稀疏或粗阔都是不可取的,而笔画中以点最难工。
今上对骑射击鞠等事并无多大兴趣,平日惟亲翰墨,尤擅飞白,见李唐卿所撰飞白书皆选带点之字,共计三百点,且每字写法均不同,三百点各具形态,不由目露嘉许之色,指着李氏飞白问公主:“徽柔,这字写得如何?”
公主瞠目道:“原来飞白的点可以有这么多种写法呀!飞白以点画象物形,他写出这三百点,可以说是穷尽物象了罢。”
今上含笑不语,命取笔墨,随即提笔亲书一“清”字,依然是飞白,苍劲浑朴,其中三点奇绝,又出李唐卿三百点之外,旁观者无不赞叹。
此字写罢,今上并不搁笔,而是二指衔笔往皇后处一送,目蕴邀约意。
皇后欣然接过,揾墨提笔,在“清”字之后再书一“净”字,迹婉势遒,而两点又有不同。
众人叹服,齐声道好,而今上则未开口,含笑走至皇后身后,微微俯身,右手把住皇后握笔的手,引她运腕,二人面颊于此间轻轻相触,待旁观之人回过神来,纸上那“净”字二点之间又多了一点。
那一点势若飞旋,更在此前五点之上。
点罢这一笔,今上并非立即松手,尤握着皇后手,侧头温柔地看她。而皇后亦转顾他,夫妇相视一笑。
今上此刻凝视皇后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在我印象中,他亦未曾用这种目光看过苗淑仪等嫔御。“温柔”二字其实并不足以形容此状,他与皇后相视之际,目色澄净,眼底通明,仿佛都能探到彼此心里去,那一笑又如此默契,似多少深意尽在不言中。
于是,忆及当年公主夜语所言皇后事,我不禁想,其实皇后未必是那么“穷”的罢。
但随即想起此前今上纳范姑娘之事,以及他反问苗娘子的“你定要天下戚里皆姓曹”,我又有些糊涂,看不懂他对皇后到底是何态度。
皇后似乎一直以来都不曾获过盛宠,甚至今上当初想立的皇后也不是她,这在宫中并非秘密。
今上的元配皇后郭氏为章献太后选立,今上并不怎么喜欢。当时今上专宠另一位美人张氏,张氏薨后又宠尚、杨二美人,郭后愤懑,与二美人屡有争执。一次,尚美人在今上面前对皇后有抵触之语,皇后大怒,上前批美人颊,今上为美人遮挡,郭皇后收手不及,不慎误批今上脖颈。那时章献太后已崩,今上再无顾忌,遂怒而废后,诏封郭氏为净妃、玉京冲妙仙师,赐名清悟,出居宫外。
群臣反对今上在现有嫔御中选立继后,说以妾为妻,嫡庶倒置,万万不可。废后不久,今上诏聘曹彬孙女入宫,但并未立即封后。那时今上属意于一位绝色美人,寿州茶商陈氏女,但诸臣接连上疏,不许今上“以贱者正位中宫”。
陈氏女父亲号“子城”,“子城使”原是衙吏侍卫职官名。当时的勾当御药院宦官阎士良求见今上,问他可知子城使是什么官,今上说不知,阎士良遂道:“子城使,乃大臣家奴仆官名。陛下若纳奴仆之女为后,岂不愧对公卿大夫?”今上醒悟,命陈氏女出宫,最后选立世家女曹氏为后。
“皇后的飞白是入宫后才练的,”苗淑仪后来告诉我,“偶有服侍官家写字的机会她就睁大眼睛默默地看,回到自己阁中便夜以继日地反复练习。有天官家经过她居处,见她正在房中挥毫练飞白,字也写得洒脱可爱,官家一时有了兴致,手把手再教她。几天后,便诏立她为皇后了。”
帝后的情意生于飞白中,故在今上看来,皇后最动人心处,是现于挥毫之时罢。
此后三日,今上皆留皇后宿于福宁殿中。
听到这消息,我竟然有些开心。
今上肯接纳皇后谏言,又与皇后日益亲近,那么将来皇后跟他提秋和出宫之事,他应不会拒绝。
上元节前我已转告崔白皇后的答复,目前看来,一切水到渠成,似乎所有事都在朝着那个预定的方向完美地进展着。
但不知为何,还在这样想着时,我的心忽然毫无理由地“怦怦”跳了几下。
(待续)














宫乱







1.宫乱
这日夜半,我蓦地醒来,惶惶然坐起,但觉心跳不已,似日间那般驿动不安。还在思量可是做了什么噩梦,一阵异常的杂乱声响已如潮水般从窗外浸涌而入。
那声音窸窸窣窣,似铜壶煮水,将沸未沸。仔细分辨,这动静又可分好几重,有远处多人喧嚣声,亦有墙外迭沓的脚步声,间或还杂有疾驰而过的马蹄声……
马蹄声?我顿时警觉。这是后宫,平日里连车舆轿子都不能入内,策马穿过更是被严禁的。
我迅速披衣起身,一面戴幞头系革带,一面开门而出,直奔到阁门处,略略开启,朝外望去。
东边福宁殿方向有火光晃动,且有人呼喊叫嚣,声音纷繁杂乱,隔得远了,听得并不清楚,而穿着不同服色衣袍的宦者不时自我眼前经过,都提刀持棒,其间有大珰骑马,匆匆朝福宁殿驰去。偶闻两三人对话,似在说“皇后促召两省都知”之类。
我身后阁中也陆续有人奔到院内,连苗淑仪也牵了睡眼惺忪的公主出来,苍白着脸问我怎么回事,我摆首说不知,仪凤阁提举官王务滋当即快步至门边,自己探首去看。
此时一名福宁殿近侍飞驰而来,一路大声疾呼:“皇后口谕:诸娘子闭阁勿出,阁中宦者持械拱卫,不得擅开阁门!”
王务滋闻言迅速号令阁中内侍寻可用器械守卫于院内,再命我带两名小黄门前往福宁殿:“一则探听消息,二则……若有变故,务必参与拱卫官家寝殿,力保帝后周全。”
我答应,带着小黄门奔向福宁殿,仪凤阁门两翼一阖,旋即紧闭。
刚至福宁殿前,便撞见业已赶到的张茂则先生。他策身下马,迅速朝殿内走去。我立即疾步跟上,问他:“张先生,出了什么事?”
他神色凝重,并不停步,一壁走一壁简单作答:“一些崇政殿亲从官越过延和殿入禁中,现正在福宁殿后。”
皇帝视事之所的亲从官属禁卫,非内侍,是不能入禁中的,何况是在夜间。听这语意,竟像是亲从官谋逆,欲图不轨。延和殿位于福宁殿北面,即今上寝殿之后,如此说来,这些贼人现在与帝后不过一墙之隔。
“有多少人?”我问张先生。
他说:“尚不得而知。”
我随他进入殿内,见帝后坐于御座中,均已穿着整齐,惟皇后未戴冠子,只随意挽了个发髻,式样虽简单,却仍是一丝不乱。先行赶到的都知、押班们有些立于殿中,有些在殿外观望,大概因不知贼人数目,暂不敢轻举妄动,只紧守住通往延和殿的两侧后门,严密监视。
皇后见张先生进来,原本紧锁的眉头有一瞬的缓和,立即命锁闭大殿院门,然后看着张先生,唇动了动,正欲对他说些什么,这时忽闻殿后响起一声女子惨叫,音极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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