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白日里做了蠢事,赵瑾之有心向清薇道歉,又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而且清薇也未必想听。
所以沉吟良久,他最终还是避开了那个话题,站在窗下道,“我十二岁时,父亲去世。当时我年纪尚幼,无法支撑门楣,所以祖父做主,让二叔担起了赵家的重担。我知道若留在家中,只是徒增是非,因此私自离家,拜了师弃文习武。所幸在这上头还有几分天赋,师父说也能混碗饭吃,这才将我列入门墙。虽然只是记名的俗家弟子,但也尽心指点。”
“当然,我后来才知,师父是得了祖父他老人家的信,这才会收我为徒。我走的路,祖父都看在眼中。只是他也别无他法,只能如此照拂一二。我二十岁出师下山,带着一身武艺进了羽林卫,为的不是什么保家卫国的理想。”
说到这里,赵瑾之停顿了下来,而且停了很久,直到窗棂上传来轻轻的一声响动。
其实他并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什么响动,清薇又是否在听这番话,但赵瑾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虽然学了不少东西,但却始终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对未来也没有具体的盘算。做羽林卫,也只是权宜之计。哪怕陈老将军一力提携,那么多年,却也只升到现今这个位置。”
“羽林卫戍卫宫廷,同僚们个个都以此为荣,我却只觉得寻常。在我心里,江山社稷也好,皇宫禁庭也罢,都不值得我如此守护。虽然值守时尽心竭力,但只是为了羽林卫发我的薪俸。这番大逆不道的心思,若说出来,恐怕会骇人听闻。但我的确从没想过,这世间是有什么值得我拼了性命去守卫的。这一身羽林卫专用的铠甲,自然也轻飘飘毫无分量。”
他说着,终于转头看向紧闭着的窗户,“但是现在,我心里终于有了想要守护的人。”他说,“清薇,我赵瑾之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没什么是能给你的。唯有这一身辛苦打熬成的武艺,可堪一看。今日,便让我为你值宿,稍尽绵薄之力吧。”
直到这时,他才提了一句白天的事,“之前那些唐突的话,都是我的过错,你别往心里去。唯有一句最要紧,还是要请你记住。赵瑾之此心不变,可昭日月。”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不再开口,转过身去,背对着窗户,脊背挺直,手搭在腰间剑柄之上,蓄势待发,竟是真的打算在这里值宿了。
清薇自然一直在房间里,赵瑾之一番话,她也都听在耳中,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窗前。
这会儿透过窗棂间微小的缝隙看出去,正好能看到赵瑾之的背影。
高大,挺拔而沉默,他安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身上是羽林卫专用的明光铠,打磨得十分光滑明亮。
这一夜正好有月,洁白的月光倾泻而下,仿佛都被汇集在了他的铠甲之上,照得他整个人闪闪发光。
清薇站在窗内,不觉呆住。
时间流逝,日升月落,两人竟然就这般一个在屋里,一个在窗外,静静的站了一宿。
等到东方欲曙,鸡鸣三声,清薇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冰冷而僵硬,竟然一夜未睡。
眼看外面的赵瑾之也活动起来,将要离开。她连忙抬手推开了窗,“赵大哥。”
赵瑾之回过头来,对上了清薇的视线。
片刻后,清薇轻声道,“祝君一路平安,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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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邱煮茶
第二日一早,清薇起床之后, 下意识的开了门, 往地上看去。
待得发现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不由微微愣怔, 然后才彻底回过神来。她抬手在额角按了按,其实出宫也才半年多时间, 竟然已经习惯了,每日一早起身,不是第一时间去梳洗, 而是去看门口放了什么。
于清薇而言, 世间奇珍少有没见过的, 而赵瑾之送她的东西中, 除了那把银匕之外, 几乎都不值钱。但相较而言, 却是这些东西,更令她期待。仿佛平淡的生活里,又有了某种不可捉摸的惊喜。
但赵瑾之已经离开了。
对这一场战争的结果, 清薇没有怀疑过。赵瑾之虽然还年轻,也没有领兵出征的经验,但他的祖父赵训,恩主陈老将军,都会替他将这些东西设想周全。而且西南的土人一向穷困,武器装备远不及大魏, 精兵良器,赵瑾之只需小心些,得胜还朝没什么悬念。不同的是他能够立下多大的功劳。
这取决于战争持续的时间,耗费的钱粮和战损,以及每场胜仗的规模。
然而这些都只是小节,最多会影响到赵瑾之还朝之后得到的封赏多寡,于大势无碍。所以清薇对此并不担忧。
至于另一些关于赵瑾之个人的担忧,清薇只将念头稍稍从上面掠过,便收了回来。赵瑾之走了,但日子却还是要过,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此时此刻,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这些。
梳洗完毕,清薇难得早早出门,去了摊子上。
经过数月经营,如今她的摊子,在皇城根下这一片已经十分有名,来往的几乎都是固定的熟客,每日里宾客盈门,生意兴隆。已经有不少人提议过,让清薇盘个店面,将地方固定下来,到时候他们也可以坐在店里堂食,不必急急忙忙将东西打包带走。
清薇算计了一番这一阵子的盈利,已经决定明年开春就去忙店面的事。所以这阵子也陆续的相看了几家,只是总不如意,便耽搁下来了。
如今小六子和壮儿两个已经可以独立维持起摊子上的生意了,只有无法决定的大事才要去问清薇。见她今日来得早,两人都有些惊讶,“赵姐姐怎么不多歇会儿?”
“总不能什么事都让你们两个忙。”清薇含笑问,“今早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小六子道,“赵姐姐可用过早饭?若没用,正好煮了酒酿圆子,热腾腾甜丝丝的,这个时节吃上一碗再暖和不过的。”
时序进入十一月,冬天已经降临到这座北方城市,天气严寒,客人们也更偏爱吃些带着汤水,能暖和身子的东西。因此这酒酿圆子,是近来才新上的早点。刚刚酿好的米酒酿滚开,放下小指头大小的糯米圆子,只需沸上几沸,圆子就都浮在水面上了。捞起来撒一把马嫂子做的糖桂花,味道恰恰好。
“那就给我来一碗。”清薇笑道。
小六子闻言笑着应了,壮儿正好收了碗筷回来,在一旁欲言又止的道,“赵姐姐,平常你坐的那个位置又有人了。”
现在清薇已经不怎么需要亲手去忙摊子上的事了,只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搭把手。其他时候,她喜欢坐在最角落的那个位置上。那里不引人注目,却能将摊子上的情况尽收眼底,是个再好不过的风水宝地。而且客人们往往都嫌弃这里偏僻,并不爱选,因此总空着,时间长了,就成了清薇的专座。
但从上个月开始,来了一位之前没见过的客人,他隔几日就来一趟,点了东西,就坐在这个偏僻的位置上,一坐就是许久。因为也不是日日都来,所以一开始谁也没注意他。不过到这个月,他几乎是日日都来了。
清薇朝那边看了一眼,便瞧见了坐在那里的人。他看上去大约六十多岁年纪,须发皆是花白,面上也有了皱纹,但整个人看上去却是精神十足。面容和善,仿佛天生带笑,这会儿正一粒一粒嚼着花生米,看上去悠然自得。
虽然没见过,但清薇已经猜到他是谁了,朝壮儿点头道,“来者是客,何况还点了东西。自然是紧着客人来。我再寻个空座儿就是。”
如果说清薇一开始不知道赵训为什么要到自己的摊子上来,那么值钱赵瑾之说了那一番糊涂话之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想来赵瑾之应该同他提到过自己,甚至也说过这摊子摆在这里,所以老爷子才会过来。
不过他到底来做什么,清薇就有些看不准了。若说是来看看她和她的生意,也不至于隔几日就来,而且也从不寻她或是旁人说话,只自顾自的坐着,点一些如花生米这般能磨时间的吃食,然后吃完了就走。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以清薇的聪明,也很难揣测他的心思。清薇一开始还颇为关注,后来就随他去了。
现在赵瑾之人不在京城,就更不必理会此事了。
吃完了酒酿圆子,清薇等的人就来了。
邱庭波在清薇对面坐下,含笑道,“我还以为赵将军出京,赵姑娘会黯然神伤几日呢。”
“邱大人身为赵大哥的至交好友,都未曾黯然神伤,我又为何会如此?”清薇不客气的反问。
邱庭波笑道,“满京城里大概也只有赵姑娘相信我与他是至交好友。不瞒赵姑娘说,你没有为赵大郎黯然神伤,我只有高兴的。他赵瑾之再能耐,终究英雄难过美人关。往后他再笑我,我也有话说。”
清薇听他说得越发不像,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邱庭波立刻闭了嘴,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见着清薇的时候,他明明只觉得对方是个有些特别的女子,也并不格外上心。但接触的时间长了,每次被清薇这么一看,心里竟会不由自主的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