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夫人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夫人的意思是,这把扇子,是璇玑早年的作品?”
的确,璇玑纹真正闯出名声,达到大成时,璇玑本人已经将近双十年华。但是在这之前,她势必要经过大量的练习,自然也会留下作品。这些东西与大成时的璇玑纹略有差异,但毫无疑问,仍是真品。
只不过坊间传说,璇玑纹传出盛名之后,璇玑姑娘便将自己早年的作品尽数付之一炬,因此并无流传。
清薇摩挲着扇骨,点头道,“正是。虽然传言璇玑将早年作品尽数毁去,但想必一把日常使用的扇子,并不算在其中,方能得以流传。”
这把扇子有很明显的被使用过的痕迹,收藏它的人想必是舍不得用的,如此一来,便只可能是璇玑的随身之物。从这个角度说,其实这把扇子的价值,远在其他璇玑纹之上。
卫夫人被清薇说服,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夫人果真心细如发,见微知著,乃是常人所不能及。”
这夸赞也太夸张了些,清薇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但卫夫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扇面上,似乎只是随口之言,她便也没有多想,笑道,“我再将暗纹指给你看。”
这把扇子上的暗纹非常有趣,并不像是其他作品那样说明作者和作品的用途。比如太后那里的太湖四景,就是璇玑赠送给别人的礼物。还有一些,则是当时的人上门所求,她也会写上。
而这扇子上却只有三个含义未明的字:夏晚亭。
这到底是一个地名还是人名,其中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却已经无从考证了。
单从扇面上荷叶莲花的图案来看,两种可能都有。若这是个地名,则这幅画面,便是夏晚亭所见之景了。若是人名,则这幅扇面,或许还寄托了璇玑本人的淑女之思。
然而璇玑本人并未成婚,也没有过这方面的传闻,不知是的确没有,还是已淹没于历史之中。
卫夫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些,捧着扇面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不过仍是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将扇子收起来,对清薇道,“这会儿外头还有些暑热,夫人不如在这里稍微歇息片刻再走。”
清薇心里还存了事,自然乐得如此,点头答应。
卫夫人将盒子放回墙后的暗室,然后领着清薇转到了西边的屋子。这里放了床和软榻,想来平日里她看书累了,也会在此休息。
坐下来又说了一会儿话,卫夫人便开始困倦,打了好几个呵欠。清薇见状,便提议午睡片刻。
她自己其实并没有午睡的习惯,尤其还是在卫家,就更不可能睡着了。但清薇还是配合的躺下,许久之后,察觉到卫夫人的呼吸声变得绵长,应该是入睡了,她才小心的坐起身。
又等了片刻,确定对方已经熟睡,她才从软榻上下来,轻手轻脚的走过去,从卫夫人换下来的衣裳内袋里翻找出了钥匙,来到东边的书房。
比照着卫夫人方才的做法,清薇将画卷起来,打开小门,将里面的箱子一个一个取出来查看。
她的时间不多,所以就直接站在凳子上打开箱子。
除了那个装着扇子的盒子之外,还有三个里面也是卫夫人的东西,都是些十分值钱的金玉之物。其中有一个色泽透绿的玉盏,触手温润细腻,带着丝丝清凉之意,乃是价值连城的寒玉。夏日若用它来饮茶酒,一边把玩一边啜饮,想来别有意趣。其他东西,也是价值相当之物。
清薇一一看过去,心下不由着急。莫不是卫夫人骗了自己,这里其实根本没有卫霖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自己身后有人问,“冠军侯夫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清薇手一抖,差点儿将手里的盒子扔出去。她稳了稳心神,将盒子放回暗门里,转过头来,便见卫夫人站在门口,脸色煞白的看着她。她的眉微微拧着,似乎无法理解的样子,但眼中却是一片平静,并没有对清薇的行为表示惊讶。
“你猜到了。”清薇心下一叹,从椅子上下来,这才道。
还是自己太急切了,所以实在没办法不露破绽。卫夫人并不蠢,只要稍微有些戒备,便可发现。或许是因为她的性情实在是太单纯了,以至于清薇也被蒙蔽,放松了些,就算偶尔觉得太过顺利,也不会多想。
何况,她也很清楚,自己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毕竟卫夫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将人领回来,自己如今的处境,也不适合深交。就算她不在意,卫霖总会警惕。过了今日,或许连接触她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卫夫人嘴唇发颤的道,“我也只是怀疑,不想你竟当真……”
“抱歉。”清薇垂下眼。既然暴露了,再多砌词狡辩,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其实我什么都没找到,夫人若不放心,大可高声呼唤,让人过来将我抓住搜查。”
卫夫人用力摇头,片刻后才问, “你究竟要找什么?”
清薇心下微微一动,脸上便露出了几分沉重之色,“我如今的处境,夫人当是知晓的。我夫君赵瑾之,如今正身陷于西北,被人诬蔑勾结胡人,反叛朝廷。但我相信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所以我必须要想办法,为他洗脱冤屈,也避免整个西北陷入战火之中,民不聊生。”
她知道卫夫人心软,平日里就算见到乞丐,也要施舍一番,卫家更是每个月都会在普济寺那边施粥赠药,所以说出自己的为难之处时,也不忘提一提普通百姓。
果然卫夫人闻言,面色微微发白。她在西北居住过,自然知道打起仗来会是什么情形。那些年,但凡卫霖带着人出征,她会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只能在菩萨面前祈祷,心里才会稍微好过一些。
生灵涂炭,这四个字,她远比京城其他夫人们更明白其沉重。
但是,“这……与我家有何干?”
“卫总督进京之前,一直驻守西北,夫人当时也曾随任。以你之聪慧,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清薇逼视她的双眼,直截了当的问。
之前清薇只觉得她这种性情,什么都不知道很正常。但既然她能够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没道理枕边人的异常会不知道。当然,也有可能太过熟悉,被隐瞒过去。但是隐瞒一时也许可以,清薇不信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时间,卫夫人仍旧什么都不知道。
尤其卫霖对她如此信任,按照她的说法,卫霖的东西有时候会放在她这里。那么,她真的从来都没有翻看过吗?意外看到也没有?
卫夫人闻言,竟然后退了一步。
这代表着她心虚了。
清薇立刻上前一步,道,“西北已经许多年没有遭受过胡人的侵略了,是不是?每年向朝廷上报的那些战争记录,那些斩首数量,是怎么来的,夫人想必也一清二楚吧?你这么多年来虔心礼佛,施粥赠药做好事,是在为卫总督赎罪吗?”
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更加尖锐,卫夫人只能不停的摇头,却并不给出回答。
也许她心里是清楚的,但假装不知道。这样一来,方能继续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否则,她怎么面对自己的良知?
但清薇今日就是来揭破这一切的,自然不容许她有侥幸和逃避。
她走到卫夫人面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夫人,你这些年来,没有做过噩梦吗?”
卫夫人显然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摇着头,眼泪已经滚了下来,“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清薇道,“在你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生活着的时候,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都是升斗小民,只看得见眼前的天地,不会明白为什么自己努力耕种、终年劳碌,不敢有一丝懈怠,却还是活不下去。但是夫人你一定懂,对不对?”
她说着看了一眼天色,心下有些着急,已经接近散衙的时间了,再耽搁下去,卫霖或许很快就会回来。
她也许能够唬得住卫夫人,但那是因为这个女人被保护得太好,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形。再加上这件事存在心里太久,或许她本人也时时被压抑着,如今才会在清薇的引导下如此失态。
但一旦卫霖回来,找到主心骨的她就不会再是这样了。到时候,卫霖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带走任何证据。甚至清薇自己可能也要折在这里。
想到这里,清薇再次使出激将法,“夫人此刻仍旧可以大声呼唤下人和家丁前来,我一个弱女子,绝无可能逃脱。然后你再把那些东西处理掉,如此就谁也不会知道了。但是你能瞒过天下人,却瞒不过你的心。”
也许是因为她说得太冷静了,卫夫人反而被镇住,呆呆的看着她片刻,然后继续摇头,“不……”她本能的不愿意这样做,只是却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
这一瞬间,褪去了之前的那种安宁柔和,仓皇狼狈的她身上,倒有了几分人到中年的影子。
清薇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令她稍微冷静下来,看向自己,“或者,把我要的东西给我,然后放我走,为你这数十年的荣华富贵赎罪。”
但卫夫人或许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始终有些反应不过来,听见清薇的话,仍旧是愣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