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1章
这日,林如海正在书房里与陈颐梁说话。因是三天之后便要殿试,此行得中的三百名贡生自是到处寻亲访友,拜师纳门,高门大户外车水马龙,许多朝官也是愿意趁势筑建些门生力量,因此你来我往十分热闹,也是每年春季五月京城一大盛景。
陈颐梁的性子本是落落大方的,没有故意拿捏的穷酸气,既然林如海嘱咐了,自己便是来了,只是日子来得讨巧,还留了点矜持余地。坐投林如海的帖子虽是繁多,都是七转八弯的想过来做林家门生的,但林如海心中自有掂量,全交给管家打发了出去。他虽是世代大家出身,自小锦衣玉食,但家族不兴,后来又被打发到了四处历练,一代探花郎砥砺了三十余年才晋一品大员,可见当今朝廷用人取向,忌虚华浮夸,喜脚踏实地。
林如海深知朝政之弊,陈年贵族皇亲国戚勾连,耗费民脂民膏者甚众,也知同堂诸位尸位素餐之辈多矣,一片暮气沉沉,正是需要新鲜血液灌输改造的关键时刻,而皇帝亲临的殿试每回都是选拔民间精英的好时机。自见陈颐梁两回,细品其谈吐,非文采灼灼之辈,但议事论理针砭时政均是一针见血,显见是受了大磨练而精通人情世故的,于是心里更高看了几分。等他来拜,便让管家亲自接到书房里,二人师徒相称,越聊越投机,林如海更是连细枝末节都一一嘱咐到,也是极希望他能一举夺魁的意思。正说得热闹,忽听得外头有人来报:“荣国府史太君过来瞧夫人,姑娘来问老爷见不见。”林如海听了,面上没显什么。陈颐梁却是知趣,忙站起身来:“学生已经扰了老师半日,早该回去了。老师今日教诲深远,学生受益匪浅,自当回家细细琢磨,方不负老师厚望。”林如海见他知事,心里更赞许几分,也就顺势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先回去也罢,明日后日想来只管来。”陈颐梁正经谢过,外头小厮早引着他出门去。林贵进来瞧见林如海闭目不言,便轻手轻脚换了一盏茶,立在门后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林如海才问:“姑娘陪着去了?”林贵回道:“是,刚刚姑娘是让俏眉偷偷给带的话。因为老太君事先也没跟咱们府里打招呼就过来了,姑娘出去迎的时候便也不提老爷之事,只让我问老爷的意思。”林如海啜了一口茶,笑道:“既然这般,待会儿我出去见见就是了”林贵躬身应了一句是,然后静静走了。
贾母听得林如海继妻有孕,夜不成寐,思虑再三,便要亲自往林府瞧瞧。因怕先说了,倒被林家推托开去,于是瞧着日子天气好,就让鸳鸯打点了几样礼,丰丰盛盛的。她一开始还想带着宝玉过去,让他拜拜姑父,跟黛玉再说几句话,后来怕是不妥,才转念带着凤姐儿往林府来了。黛玉正跟着众管家议事,听得门外来报,自是吃惊,先分头派人给父亲母亲送信,然后才亲自出来迎接。贾母扶着凤姐儿的手下了车,只瞧见黛玉带着丫头婆子等站在二门里,连忙道:“我的儿!那里正是风口,你这身子怎么好多站!”黛玉见了外祖母,即是俯身行礼,凤姐儿在旁连忙搀起来,众人寒暄了两句便往内室里走去。
贾母见林如海影子不见,便是知趣一句不提,坐下来吃了几口茶,笑问道:“听说你太太有喜,我连忙过来瞧瞧,可是不知道你太太那里能见不能见?”黛玉这里早得了丫头的信,傅秋芳回话说身子不适,改日再去府里给老太太请安。黛玉哪里听不出这是敷衍之词,心里也明白继母不愿意应酬的意思。于是对贾母笑道:“外祖母不知道,母亲自验出有孕,身子便一直不好,父亲也嘱咐叫静养着。方才打发人去了,母亲正在睡觉,倒是也不好过去打扰她。”贾母听了,脸色一瞬间变了变,而后又和颜悦色道:“可是我来的不巧。”然后又道,“凤丫头,把给傅夫人的礼交给你妹妹。”凤姐儿听了,连忙从袖口里掏出一张烫金的大红帖子来,黛玉见了还要推托,贾母却意味深长道:“你娘虽是没了,但你还有外祖母,还有两个舅舅,这是该给傅夫人的礼,不能亏的。”黛玉听着她的声气儿,倒像是来给自己撑腰的意思,本要解释些什么,后来想想还是装作听不懂罢了。贾母本想着傅秋芳有孕,林如海又娇宠爱妻,外孙女必会受委屈,赶忙来了让黛玉也趁机诉些苦处,没料到她依旧平静似水,心里倒没有主意。回头同着凤姐儿对视一眼,便又絮絮问起黛玉在家里住的这些日子可好,然后又说府里的姐姐妹妹对她甚是想念,省亲园子盖好之后她也能没见见,已经给她留好屋子,少时候也该回去住住云云。凤姐儿自然在旁跟着笑着凑趣。黛玉听了,忙谢过外祖母并两个舅母关心,彼此都说的十分客气热闹。
再说那林如海听说傅秋芳婉拒了贾母探视,不由微微一笑,约莫着时候差不多了,就打发人请贾母去花厅一见。凤姐儿自然不好跟去,黛玉便陪她说些闲话,很熟练的问起府中种种。凤姐儿不由吃惊,印象里黛玉原是爱使小性子的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今日瞧了才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见她比住在那府里的时候显得能干多了,外头还有一串子管家嬷嬷等着回事,偌大林府她上下张罗倒也得心应手,心中也感慨万分。
贾母见了林如海,倒不好再拿大,毕竟这女婿现今是新妇新儿,若不是还有一个黛玉在眼前,林府跟着贾府之间的情分说断也就断了。林如海自然请了贾母上座,然后推说自己公务繁忙,在书房里有事绊住了,本应该出外迎接云云。贾母如何听不出这话,也只好道原是自己来的草率,倒没跟姑老爷提前说一声。林如海笑了笑,不接话。贾母见他冷淡,便又道:“这一趟是听说傅夫人有了喜,我心里自然也跟着开心,忙着就收拾了过来瞧瞧,黛玉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姑老爷又是男人家,这女人有身子可是大事,定要小心才是。”林如海点头道:“太夫人说的极是。”贾母听得他口里换了称呼,明摆着是不想认亲,心里不满也不能说什么,还要忍着做出笑脸来:“姑老爷你也知道,我这些儿女中所疼者唯有敏儿,是她福气薄,没能多侍奉姑老爷几日。自打她去了,我跟前只少了一个知冷知热的闺女,早听说傅夫人贤惠端庄,今儿本要见见,想着她若是不嫌弃,我便厚着脸皮认她再做个女儿吧。”这交往好的姻亲人家,再将续亲认作闺女的事也不是没有,只是林如海却瞧不上贾家为人凉薄,想着若不是自己今日官至一品,恐怕贾母连林府的门都懒得再迈进了。于是说道:“内子出身寒微,倒委屈了太夫人,此事不提也罢。”贾母听他拒绝得斩钉截铁,不由脸上十分尴尬起来。
两个人总无话可说,正是枯坐的时候,还是黛玉打发人过来请贾母过去,说已经在花园盛开的牡丹丛边搭了桌子,请外祖母同着琏二嫂子留下来吃了饭再回去。林如海也就起身道:“既然如此,太夫人不妨与玉儿再聚聚,我便失陪了。”说着甩袖而去,背影极潇洒。贾母跑来林府,一事无成,哪里还有心思吃饭,见了黛玉勉强说了几句话,只说府里有事就要带凤姐儿走。黛玉见留不住,忙把自己准备的回礼递过去,又说了好些感谢的话,凤姐儿瞧了一眼贾母,才收下来。黛玉又笑道:“原该请着老太太舅母等多来逛逛,等母亲身体好些,我再下帖子来请吧。”贾母见她不似以往单纯模样,一肚子挑唆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得悻悻的走了。俏眉跟着黛玉一起送到二门,回来便把贾母跟着林如海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说给黛玉听了。黛玉摇了摇头,神色略显哀伤,俏眉忙劝道:“姑娘,老太太心里自然是给他们贾家打算的,你倒不必多想了。”黛玉何尝不知道贾母本意,只是想着当初自己初进荣国府,外祖母也算是照拂有加,如今再瞧着难免心寒,于是叹道:“若是我娘还活着,哪里又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幸好父亲疼我,母亲行事也大方,以后咱们少跟贾家来往些就是了。”
却说贾芸这日接了尤潇潇的帖子,说不得一头雾水,卜氏见了只催着不能耽误,他便收拾着往宁府来了。尤潇潇请他到了议事厅,开门见山道:“前天我跟你娘也聊了半日,知道你如今生意很有些起色,只是我想着弄花弄草风里来雨里去未免太苦了些,正好我这里有些产业还缺一个能干的人,你不妨先瞧瞧。”贾芸听了,知道珍大娘是想着自己帮忙打理私产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恭敬的接过账簿本子来。翻开一看才吓一跳,原来朱雀街上那两家生意极好的酒馆竟都挂在尤潇潇户头上。说起来都是京城里闻名的吃处,一个做鲁菜的,叫做六合楼,里头糖醋活鱼与酥肉锅贴堪称一绝,吃过的没有说不好,另一个做川菜的,叫做香满楼,天天宾客盈门,去得晚了连个座位都没有。
尤潇潇见他不是一惊一乍的人,心里先满意几分,微笑道:“我娘家没有可靠的人,外头聘的管事不能知根知底,我也不能常常督促,再说日常见面也多有不便。现今香满楼的出息比着六合楼要高一些,做的这个掌柜倒好,只是前阵子攒够了钱说要回山西老家的,我手头没了人,一时就想起你来。族里都知道你是能干的,书院里的活计老爷跟大爷都赞不绝口。你若是想接手,我便照着原先掌柜的薪酬,一年给你三百两银子,做得好了,年底下还另有分红,自是不会亏待你的。”贾芸听了,心中不由一跳,自己一年到头辛苦到底也不过是二三百两银子,到了秋冬两季还是在家里闲坐喝西北风的,若真是应了珍大娘的话,旱涝保收自己一年便能有三百两银子,再加上分红,说不得四百两银子能到手,又是做大掌柜的,不必风吹日晒,亲身躬行,自是好的。于是忙笑道:“大娘厚爱,侄儿想接过来,只怕做不好,倒误了事。”尤潇潇知道他是肯了,又笑道:“不怪你踌躇,酒馆生意是辛苦些,只要你有这个心就好。谁也不是一上手就能做好的,你新进去,且虚心学着,正巧,我也打发人请了那六合楼的掌柜来,他年纪虽是比你还小,但原先就是在酒楼里做的,经验老道些。你们便常常在一起切磋着,若有什么好主意,你们瞧好了就用,我是只管年底下查账收银子的。”这是做大买卖的行事,贾芸听了连连点头。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外头带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一身青布衫,十分精炼。尤潇潇早令人接了屏风过来,在后头对他笑道:“这是六合楼的小杨掌柜,你们两个中午就一同在府里吃了饭。芸儿也不必心急,让小杨掌柜带着你往香满楼先去找老掌柜做个交接,等过了一个月你就直接交账给我看。”贾芸听了,知道是查考的意思,连忙应了是,然后同着小杨掌柜打了招呼才一起出了议事厅。欢颜躲在屏风后头,瞧着他们走了,才悄声问道:“大奶奶刚才为何不直接说小杨掌柜是银蝶姐姐的弟弟呢?”尤潇潇放下茶碗,微微笑道:“傻丫头,做这么刻意有什么意思?总会见到的,不必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