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沈珍珠惊得目瞪口呆,虽然面前之人稍作乔装,她仍旧可一眼认出——竟然是陈周!与此同时,她掌下被塞入一物。她瞬即反应过来,将掌下之物抵入衣袖中,语气仍是殷切的:“老人家,可有被摔伤?”此时,跟随她的两人已经上来,不耐烦喝道:“没事快滚,休在大爷前装蒜。”陈周作唯唯喏喏状,抖瑟着身躯,一步几晃的,好半天才走远。
当晚,沈珍珠乘夜半无人取出袖中之物,原来是一只碧玉小瓶,另有一食指宽大小字条。就着夜光,可见字条上以小楷写道:“善加珍重,臣等誓死救娘娘脱险。瓶中系剧毒鹤顶红,娘娘可乘隙下毒,先除安贼,再破邺城。”
陈周怎么会出现在邺城中呢?以他的武艺,不可能凌越城墙入城,莫非他竟一直潜隐于邺城?他在字条中称“臣等”,那么在邺城中的唐军细作应当不只他一人。他们究竟是受谁的差遣?李豫或是郭子仪,还是另有其人?她已与李豫和离,陈周等人竟仍称她为“娘娘”,也算是滑稽之事。
沈珍珠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房门被轻轻扣响几下。
“夫人,陛下有请。”宫女在室外轻声莺语道。自她被掳入邺城后,这些宫女内侍们一概都称她为夫人,应是安庆绪授意。
沈珍珠不能不吃惊。安庆绪从未这样晚见她,可是以安庆绪现时的状况,她深知除非万不得已,决不能激怒他,只要能维持如前的宁静,或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了想,她立即点燃烛火烧毁字条,穿戴整齐,再三踌躇,终于还是将那碧玉小瓶扣入腰间束带里。
宫女提灯带路。沈珍珠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行了半个多时辰,穿行过层层叠叠的“殿宇”,眼前豁然一爽,面前居然现出个庭院。
宫女悄无声息的退下。
庭院四面植以草木,稀疏挺拔,有初春嫩芽暗香浮动,别见清幽,庭院正中石几上只置着一盅酒,两枚酒杯。
安庆绪原本背向而立,听见身后声响,缓缓回过身。
他面容清朗,神色微显冷峻,没有半分醉酒颠狂之貌,与这庭院的静朗,十分合契。
沈珍珠与他四目相对,一时竟有些恍惚,仿佛瞬间时光逆转,眼前的安庆绪,回复成数年前她所熟悉的安庆绪。
“过来,你看这一轮明月——”安庆绪向她招手,嘴角仿佛带着一点笑,从前的他,就算笑也是隐讳不张扬的,实在高兴了,就在嘴角挂一丝笑意,就象现在。
沈珍珠走过去。
安庆绪指的是院中一口井。一轮月华正映入井中,不偏不倚,光华催动心弦,有如琉璃万顷堆砌其中,炫人耀目,叫人欲窥又不敢窥,想舍却不敢舍,镜花水月,人间万象,似幻如真,莫不如此。
安庆绪道:“这可象吴兴你闺房外那口井?(注)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月华,那年你第一次指给我看,就好象今天这样,月光璀璨,好似在仙境。”叹一口气,“只可惜,这样的明月夜,自我离开吴兴就再没有见到。没想到今天居然重临此境……”
他神情萧索,好似那年他得知慕容林致要嫁给李倓,在长安郊外,那一份不甘与失落。
谁知事易时移,每个人都沿着自己命运之轮翻涌起伏,谁能拥这份勇气,在风起浪涌时,嘎然止步?
明知不可能,沈珍珠依然还是轻轻开口说道:“安二哥,你止步收手吧!这明月其实在何处看都是相似,这么多年你只是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而已。你身负绝世武艺,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你永远会败人兴头。”安庆绪没有动怒,说话口吻象极了当年在长安郊外。
那时他因林致之事横冲过街,将沈珍珠带上马奔至长安城远郊。沈珍珠说:“你也疯够了!”
他说:“你总是这样,败人兴头。”
“你这叫什么兴头?满大街横冲直撞,不管别人死活,也叫兴头?”沈珍珠这样斥责。
当年之景,此际同时涌上两人心头,彼此都不禁一惊。
怎样开始,就怎样结束,人生莫非有一条线冥冥牵引?
安庆绪摇头道:“我不能收手。珍珠,你说,我现在还有什么?就算我不做安庆绪了,我还能有什么?除了我这把剑,我还有什么?你永远不可能移情于我,那我,也只能在死前纵容自己一回,我要占据这邺城,占据这大燕皇帝之位,有一天是一天,有一时的快乐就是一时的快乐!”他抬头看着沈珍珠,有些凄厉的笑:“我生前身后,必定要背负无尽骂名,无人理解,也无人为我辩说一二!那就这样吧——”
他边笑边扶着石几坐下,示意沈珍珠也坐,挥指夜空道:“这样的夜晚实属难得,我们就不说那些扫兴的,不如从咱们相识开始说起,好好的谈一晚上的话。”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内侍尖着嗓子在庭院外大声禀道:“皇上,不好了,刘妃与鲁妃在宫中打起来了!”刘氏和鲁氏都是安庆绪在“继位”后纳的妃子,两人素来不和争风吃醋。安庆绪皱起眉头,冷冷道:“那就让她们打!”
“可是,可是,再打下去,奴婢怕会出人命啊!”
“出人命正好,朕还正嫌她们烦。”安庆绪仍旧无动于衷。
“她们大打出手,若冲撞太后的神位——”
这内侍所指的太后,自然是安庆绪生母卢氏,安庆绪继帝位后一直供奉生母灵位于内殿中,一听这话,安庆绪这才起身,对沈珍珠道:“你等我一会儿。”匆匆走出庭院。
院中只留下沈珍珠一人。
沈珍珠手轻轻触着腰间的碧玉小瓶。
她犹豫着。
面前有一盅酒,现在这偌大庭院中除了她,再无别人。
这是下毒的最佳时机。
十余年来安庆绪虽然做过数不尽的恶事,对于她,似乎从未有亏欠。
然而他们掀起这漫天烽火,令得生民涂炭,遍地哀鸿。
这一刻,也许万千大唐百姓的性命都握在她手中。
她可以提前终结所有。
她启开酒盅,取出那盛装剧毒鹤顶红的小瓶,掀盖,往酒里倒下去——
忽然,手腕一紧,被牢牢攥住,手中碧玉小瓶同时被劈空夺走。
注:此井现仍在浙江湖州沈珍珠故居。
帝城尘梦一年间
“娘娘怎么这样糊涂!下毒酒中鸩杀安庆绪,你莫非能不与他共饮?就算鸩杀功成,你又怎么可能全身脱逃?左右你都是一死啊!”紧紧攥住沈珍珠手腕的人沉声说道。
“你!——”沈珍珠转头,惊诧的看着面前的玄衣蒙面人。从他的声音,她已然辨认出他是谁。
玄衣蒙面人轻轻放手,微略弓身,朝左右迅捷的扫了一眼,语速甚快:“娘娘没有认错,我是冯翌。安庆绪恐怕立即要回来,我与他武艺势均力敌,不能靠近他。现在诸事不宜细说,但娘娘切勿听信他人之话轻举妄动,我既然能进入邺城必定会千万百计保全娘娘。”停顿半刻,蹙眉凝息,低声道:“他们回来了,娘娘务必记住我的话——”话音刚落,人已如飞鸟般掠上院墙,一晃眼便不见。
果然没一会儿安庆绪便回来了,面上微有恼怒之色,想是那刘鲁二妃让他十分不痛快。
沈珍珠心中惴惴,思量着方才风生衣的话和陈周下午的突然出现,有些地方百思不得其解。听风生衣说话的口气,他应当是凭借自己卓绝轻功刚刚混入邺城,他本与陈周都受命与李豫,为何对让自己鸩杀安庆绪一事,明显有不同的态度?再说风生衣现在也不是一般的小吏身份,堵然离开长安日久,怎么向朝廷解释?
这一晚,安庆绪果真只与沈珍珠把酒言说往事,再无其他。
此后很长时间,沈珍珠再未见到过陈周和风生衣。陈周是极聪明谨慎的人,装扮乞丐的方法必定不敢再用第二次,再说为此事说不定陈周和风生衣已经发生争执,一次不中,二次不用,陈周大概已放弃这鸩杀安庆绪的方法。风生衣忌惮安庆绪武艺,也不敢随意涉险入安庆绪的“宫殿”。
至二月中旬,邺城内继粮草不继后再起恐慌。沈珍珠偶尔听宫女们议论,说郭子仪不知从哪里得的主意,在邺城外四处筑垒、挖壕,放漳河水入邺城,令得城中如遭洪涝,四处积水不泄。邺城排水本无问题,只因安庆绪占据邺城后大兴土木,且属下官员不通水利,将原有的排泄功能半废半弃,普通年份排水还无甚大碍,但郭子仪施用此灌水之法,使水位日日升高,邺城如同一水桶,假以不多时日,必会不攻自破。能将邺城弊病带出告知郭子仪者,大概非风生衣莫属。
在此情况下,安庆绪更加颓废。治下官吏一来因惧怕安庆绪刀剑,二来知道肃宗收复两京后对投敌者尚处罚极重,他们身为叛党,开城投降也是死。左右都是死,不如死守着以求史思明来援后博一线生机。因此,安庆绪麾下几员大将和官吏倒还尽忠职守,力保邺城。
二月底,时势突转。史思明亲自率兵在距邺城五十里处扎营,增援安庆绪。得知这一消息时,沈珍珠正与安庆绪同在大殿中,看见安庆绪只是微扬嘴角冷笑一声,殿中其他将领官吏多是喜形于色,恨不能欢呼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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