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俶站起,缓步朝外走去,道:“我们出去详谈。”
垂幔风动,转过角,隔着纱缦,依旧可见她平躺的身姿。
李泌道:“殿下应当速回长安,不可在此多作滞留。”
李俶负手仰天:“长安……现在父皇一心只信淑妃,连先生你的肺腑劝诫之言,都多有不听,奈何?”
李泌眉头一挑,语有深意:“我不信殿下会作这样灰心丧气之语。殿下既然已经布置筹划多年,为何不继续下去?——就只为了王妃?”
李俶心中一阵绞痛,抿唇道:“与她何干?”
李泌击拍梁柱道:“殿下是我所见最懂分寸的人。却屡屡为王妃方寸大乱。红颜祸水、女子误国,这等历朝血鉴,殿下勿需我提醒吧!”
“她从未误我,是我误她。”李俶眸里上了寒意,“先生已见识过沈妃,莫要再出污言。”
李泌并不为意,欠身笑笑道:“沈妃虽足令我钦服,可惜她与殿下你,都生错地方。殿下你处云端之上,俯瞰众生,岂可为一处美景再四回眸?而她,明知高处不胜寒,别样的繁华,自然伴有别样的孤寂与苦痛,仍心存幻念,又怎能不苦痛伤怀?”轻叹一声,道:“殿下,这般相守相执,彼增烦恼苦痛。现下天意如此,她已决心放手,你为何还要紧抓不放呢?”
李俶面现痛苦之色,瞑目托首不语。过了良久,仍是缓缓摇头。
“晃当”碎响,由垂幔那方传来,李俶霍然睁目。一名内侍连滚带爬的跪到他面前,带着哭腔道:“殿下,殿下——药已喂不进去——王妃娘娘只怕不行了!”
李俶仿被当头一棒,眼前昏黑,抬脚便往沈珍珠榻前跑去。
“殿下,殿下!”李泌在他身后焦虑的喊了几声,见他头也不回,满面忧色的摇头叹息。
近身侍奉的宫女吓得浑得战栗如筛糠,药碗掉落地上泼得四处是碎片与药屑。
李俶心凉如雪水浸泡,全身都若浸在冰中,缓缓走上前,从被中紧紧握住沈珍珠一只手,小心而缓慢的搭上她的脉息。
他屏气阖目,只知自己搭她脉息的手在微微发抖,竟然不敢去读她的脉息。
“殿下,”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声禀道:“该当准备后事了。”
“不!——”他仿佛被毒蜂蛰中心房,直觉地由榻前跳起,却见榻前、室内外跪满一地的人,有的宫女已在暗暗拭泪,连严明眼眶都已通红。
他大怒,挥袖喝骂道:“王妃还没有死,你们都哭甚么?!滚,都滚出去!”
众人散去,内室悄无人言。
沈珍珠脉息若有若无,连血也甚少吐了,始终昏迷不醒。李俶熟谙医理,只觉自己心间剧痛已扩射至四肢百骸:最后的时刻,已经愈来愈逼近。
如果真是这样,就让他与她,汲取这最后的宁静吧。
此生已矣。
当十五年前,他由太湖水中将她救起。
当五年前,他坐在沈府对面的茶楼,看她从容淡定出出入入。
当他将她亲迎入府邸。
命运之轮流转不休,他可否想到今日?
相逢相失,此生已矣。
他埋首于她的面颊旁。——你可知这般的爱,我再也无法拿出?此后弱水三千,我再难饮一瓢。于爱,我此生已矣。
对于我,这是悲哀还是庆幸?
“有人揭了皇榜,殿下。”一名内侍绻在李俶的脚下小声嘀咕着。
李俶没有改变他的姿势,良久,朝他摆手示意退下。这最后的时刻,每一瞬都无限宝贵,怎能让那些自命不凡的庸医耽搁。
内侍恭身退下,嘴里轻轻又嘀咕了一句话。
李俶闪电般抬起头,眸光如箭扫向内侍:“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内侍一惊,跪下道:“奴婢随口乱说,殿下,殿下……”左右而顾,不知刚才随口说的话错在哪里,胆战心惊不已。
李俶长吸一口气,道:“本王恕你无罪,你刚才说那揭皇榜的人,象谁?”
内侍这才松口气,说道:“原来是这个,奴婢是老宫人,只是觉得那揭皇榜的女人,忒的象昔日的……建宁王妃。”
李俶沉吟顷刻,内侍惊奇的看到——殿下眉头竟然渐渐舒展,嘴角竟有了难得的笑意,他一边大声道“还不快请”,一边疾步朝外迎去。
人间何事堪惆怅
黑夜亘长漫无边际。
沈珍珠行走在潮湿黑暗的甬道中,没有烛火没有灯光,四周黑沉如幽冥之境。她漫无目,一直朝前走。
路好长好长,似乎没有止境。
她不觉得害怕,也不累,不停的走,似乎早已惯于在黑暗中行走。
隐约,四壁碰撞,呼唤她的声音断续不定。那声音甚是熟悉,可不知为什么,她心一阵阵抽栗,只想远远避开。象是感受到她的抗拒,渐渐的,那声音终于不再呼唤她,她便继续往前走。
甬道越来越狭窄,她推开一面面石门,阴沉的乐声朝她缓缓推进,似乎向她致礼迎候。
她理所当然的朝乐声所在走,黑暗中仿佛看到迎接她的双手,她莫名其妙的笑起来,伸出手要将自己递交过去——
忽然听到一声轻叱,面前白光晃过,她惊叫着退后两步,眼前天色大白,乐声骤止。
“醒来了,醒来了!”
耳边传来欢欣的叫唤声。面前晃动着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庞。她眨眼再仔细看,李婼欣喜若狂的娇嫩脸儿愈来愈清晰。
“谢天谢地,嫂嫂你昏迷七天七夜,终于醒过来了!”李婼双手合什念叨着。
昏迷前发生的一切,在此时翻江倒海而来,沈珍珠苦笑:自己居然还未死。这几年来历险无数,每次都险中得生,老天是格外庇佑她,还是要格外的惩罚她?
这仍是庄敬殿她所居内室,她试着抬手坐立,全身无一丝气力。李婼看出她的意图,探首按住她说:“快别乱动,你这条命可是林致姐姐好不容易拣回的,你不看……也得看林致姐姐的面子和辛苦。”
沈珍珠喃喃道:“林致?……”声音喑哑,更牵动胸口疼痛,痛楚难言。李婼凑近细听才大致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是林致姐姐啊,她刚好来洛阳看望她的母亲慕容老夫人。她为你治好病,又去长安了,已留下药方,说是按方抓药,三月内你必能痊愈。”
此后数日,李婼日日陪伴在沈珍珠榻前,沈珍珠暂时说话困难,她便每日东西南北与沈珍珠胡扯一通。据李婼所言,原来长孙鄂已去世半年有余,慕容林致勤研医理,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这才能医治好沈珍珠之疾。
李婼什么都谈什么都说,除了偶尔在眉间透出一缕忧郁外,相较当年的天真烂漫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没有太多改变。可沈珍珠看得出来,她是在全力打起精神陪伴和照料自己,一旦走过岁月,经历成长,年少的轻狂和恣意,是永远回不去了。
李婼仿佛与沈珍珠有种默契,从不与她说起李俶,就象根本没有此人。而李俶也似乎消失了一般,数日来从没见过他的踪影。
不见他,沈珍珠反而心境平和安祥,甚至除了李婼,再没有任何人来探视她,她每日服下各式各样的药,睡的时间远远长于醒的时间,身体恢复进境甚好。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清晨便有宫女通禀:慕容林致求见。
慕容林致素衣简妆翩然入室。沈珍珠着宫女以绣枕撑于身后勉强正面坐起,浅笑迎她。时隔一年,慕容林致形貌气色又有所改变,去年在凤翔见她时,只觉气质如梅似竹,今日再见,觉得眉宇中多了些俊朗洒脱,当年的世家千金娇贵之气已全然消去,举手投足间全是独挡一方的大家风范。
慕容林致,已隐现一代名医国手风度。
慕容林致款身坐下,说道:“沈姐姐,你可知自己病在哪里?”
沈珍珠知其所言隐有深意,此时她说话也不再如前般困难,稍作思索笑答:“你是女神医,我是病人,就容我偷懒一次,听听你的诊疗之道。”
慕容林致看着她,轻轻说道:“你的病,就在于你太追求完美。”
“完美?”沈珍珠轻声重复着,觉得不可思议,问道:“此话怎么讲?”
“这也是我这两年才悟出来的。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缺陷,人也罢,物也罢,从没有十全十美。可是你,总希望你自己,希望李俶,希望你与他之间完美无任何瑕疵。为了维护这份表面的完美,你说说看,这么多年来你可有过一天舒心日子?你要处处谋算,你要伤心劳神,你要尽力遮掩不合意处。就算这样,你仍力有不歹,你终不能让人人都满意,你更不是神人,李俶与倓不同,他志在社稷,决不会纵情于情爱而弃宗庙不顾。”
沈珍珠垂头思量半晌,才说道:“没想到今日竟是你来劝慰我。林致你如今见解超脱,让我惭愧。”
慕容林致道:“其实当年我未尝不与你一样,以为与倓是世上最幸福最完美的,谁料变端祸事接踵而来,我失忆又恢复,曾经痛不欲生,觉得人生的完美既然已被打碎,生又有何趣?可是当知道倓死去的消息后,我反而大彻大悟——没有一种完美是牢靠的,已经撕碎了,便可以扔掉,人生仍得继续下去不是?若此生只孜孜追求海市蜃楼般的完美,直如饮鸩止渴,骗得一时过不了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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