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涵若见沈珍珠容色暗淡,心中一突,止住笑意,小心翼翼的说道:“别是我说中了吧!”转过话题道:“姐姐前日特意来我府上找薛家妹子,是为薛嵩被劫之事吧。说来薛嵩之事,都是我的错!”
沈珍珠一惊:“怎么说?”
张涵若蹙眉道:“那日是我无意中提起薛嵩被押大理狱,想是薛家妹子听后才存劫狱之心。现在长安城上下被掀了个底儿朝天,薛家妹子虽然武艺好到底心不深,不知有无危险。若她来投我,我定会想办法保护她。”
沈珍珠默许严明暗地监视张涵若府第来往人等,多少有些担心张涵若私下收藏薛鸿现,但看今日情状,张涵若竟是全然不知,心中原存的希望又渺茫几分。
送走张涵若已过亥时,离最后的期限不足十二个时辰。沈珍珠自知再无法安寝,命侍女移去长安城图,只奉宣纸一张铺于几上。
也许有甚么是她没有想到,或者,是不愿而对的。
或许,那才是这件事最关键处。
那,是什么?
她的计策,还差“一点”。
便如未着睛的飞龙,只需一点,飞龙在天。
她打开西窗,凛风扑面,雪花纷飞。这个世界如此干净纯洁,却步步险机。敌与友,亲与疏,永远变幻无定。她可以掌控多少,该如何坚持下去?
她脚步虚浮,全身的力量都要耗尽,然而她必须振作,她不能倒下。
她就那样立于窗前,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她在想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想,也许已思接千年。
她看着夜色一分分淡去,看着黎明的曙光一寸寸燃起。
她终于推开室门,说道:“速请冯翌大人!”
当风生衣站在她的面前,她斩钉截铁般说道:“我不管你用甚么方法——你要以最快的速度,在长安城内散播这个消息:广平王妃正在 的沈府宅内。”
亥时,距肃宗给予沈珍珠最后期限,只有一个时辰。
风生衣面色惨白,陈周不停的踱步骂咧着。沈珍珠全身冷汗层层渗透衣裳,眼前阵阵发黑,然仍强撑而坐,咬牙一字一句说道:“再等等,也许——”
风生衣踏步上前,揖道:“为今之计,冯某先去请郭子仪元帅——”未及沈珍珠答话,陈周攥住风生衣佩剑,挡住去路道:“求旁人作甚!殿下岂是束手待毙之人,不如……”风生衣双目虎瞪,断喝一声,阻住陈周下面的话:“休得胡说!”那阵势,却是极力阻止陈周往下欲说之言。沈珍珠看在眼里,更增几分凄恻之感,摆手道:“你们有多少事瞒着我,我也无心计较,你们且爱做甚就去做甚,让我安静一时半会!”
“轰”,严明撞入室中,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右手一闪,“咣”的拔出佩剑抵于地面,这才稳住身形,断断续续报道:“王妃,我们已找到薛嵩的私宅——”
沈珍珠站起身来:“什么!”
“可是,可是我们到达时,已人去楼空。”严明说到此处,脚下一软,蹲倒于地。程元振虽应允帮忙,但昨晚查问宿夜一无所获。至今日午时,一内飞龙使突然记起薛嵩与另一内飞龙使名唤赵勇的近日相处最好,但赵勇恰好近三日都不当值。严明几番问询查找,好不容易找至赵勇家中时已近戌时,由赵勇领着马不停蹄绕过大半个长安城找到薛嵩私宅。然而,终是去晚一步,那宅中虽有居住痕迹,人却已遁走。
沈珍珠颓然坐下,方未坐定,又有“报——”声骤起,一名淑景殿侍卫全身披雪,入室迎头跪报道:“刚刚由金光门守军传来的消息,有人由城头强跃城门,现已逃出城了!”
沈珍珠心头一阵巨痛,只觉呼吸如此容易之事,此际竟然艰难之至,听到耳侧有人急呼“王妃,王妃”,声音一时近、一时远,她茫茫然如在梦中,她一手往椅背撑去,那椅背冰凉透心,她忽的全身一凛,那神智猛然回归,全身不知哪里来了些力气,竟而稳稳的站立起来。
她一一望过面前三人焦灼的眼神,勉力笑道:“我没有事。”目光慢慢移动,突然停止,问道:“你有甚么事?”
三人都是一愣,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室中一角立着个内侍,沈珍珠原来是问他话。那内侍想是来禀报事情的,却正看见沈珍珠发病的危急情状,一时吓得愣住,此时听到沈珍珠唤他,仍是颤颤桅桅的踱过几步,跪下回话道:“奴婢,奴婢是来禀报,外面有人指名要拜见王妃,王妃,您见还是不见?”
陈周一拍大腿,喝骂道:“你这阉货,没见王妃身体不适?还见甚么不相关的客!”忽的省起自己口出污言,忙对沈珍珠请罪道:“王妃,某失言了!”
沈珍珠眸中却闪出一丝晶亮,淡淡的说了个“请”字。
内侍很快引着人进来了。
来人身形高大,着厚厚的深灰大氅,将整个身子都包裹进去,氅帽遮掩住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风生衣三人上下打量来人,更是暗握兵刃,生恐突发意外。来人入室微站一会儿,瞪住眼睛看清沈珍珠容貌,这才一把子脱下大氅,“咣铛”将腰间佩剑扔掷地上,伏地跪拜沈珍珠道:“求王妃助我啊!”
沈珍珠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果真是薛嵩。他来了。
沈珍珠尽量保持语调凝重镇定,问道:“你要本妃如何助你?”
薛嵩叩头道:“殿下吩咐薛某做的事,薛某决不敢有违。小女鸿现劫狱,并非薛某之意。求王妃指引薛某在陛下面前说明事情真相,容某能官复原职。”
沈珍珠心中猜测,此际全被证实。万种滋味齐泛心头,见风生衣和陈周目中都有惊诧之色,此时不欲说任何多余之话,只挥袖道:“好罢,严将军,你这就带薛嵩入大明宫。薛嵩,殿下当日教你说甚么,你照说就是!”又对风生衣道:“你们都去罢,暗中护卫薛将军,要将他平安送至大明宫。”
薛嵩大喜,喏喏称是。
严明连连答应着,又疑惑的问道:“王妃怎不入宫?”
沈珍珠缓缓倚于椅中,朝众人挥手道:“我累了,事不宜迟,你们快去莫误时辰。我过一会儿自回淑景殿。”
“王妃,”风生衣迈前一步似有话说,却见沈珍珠已阖上双目,神情疲怠之极,只得与严明等人一同退下。
她是累了,很累很累。
事情竟是这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原来是李俶的主谋。
或许事情原委是这般:张淑妃设计薛嵩诬指李俶,却被李俶得知消息,私下将薛嵩收买,要他做“反间”之人。一旦当殿对质,薛嵩必会翻供,指张淑妃“逼迫”他诬陷李俶。这样的话,张淑妃危殆,既使她抛出替罪羔羊,也会元气大伤,不再受肃宗信任。
只有这样,一些事才可得到解释:何以李俶当日看到薛嵩的供词,并不如她那样惊讶,甚至有一份镇定自若在其中;肃宗盛怒之下要斩李俶,何以李俶强拉住她,而李泌竟会那样巧赶到阻拦,想必李俶早与李泌商议好。
好一个部署周详的计划。李俶不告诉她,想是怕她露出破绽吧。当日她在殿中这般情急,正可帮他掩饰真相。
然而,世上万事都是环环相扣,牵一发亦可动全身。这个计划在最关键处出了变数——薛嵩意外被劫!
风生衣与陈周都知道这个计划。风生衣身在刑部,收买薛嵩必有他的“功劳”,而这个计划,陈周当是主要谋划者。故而开初之时,这二人都不是特别着急,因为收买薛嵩必定许下极大的高官厚禄,薛嵩不会放弃。可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即便薛嵩想回宫“复职”,也需有人引荐,他是大理狱逃犯,怎敢一人冒失失的闯宫或投案,更怕“反间”之事泄漏,被张淑妃私下“结果”。
对于薛嵩来说,最好的引荐人——既然是广平王收买的他,那最好的引荐人,除了被拘押的广平王,自然莫过于广平王正妃。
于是,她终于在最后的时辰里,等到了薛嵩的投奔。
接下来会怎样?薛嵩会如何在肃宗前反噬张淑妃,她已不想知。
这一场仗,她打得太辛苦。
她赢了,却失却了欢欣。
她面上带着笑,以原有身姿倚在椅中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听窗外风声、雪落声、侍从呼吸声,一点一滴,都入骨髓,忽觉面颊湿润,轻轻抹上去,原来已经泪流满面。
“我终于和他彻底了断父女之情。”五步之外,细稚而洒脱的声音如琴奏般悠扬响起。
薛鸿现的轻功极好,沈珍珠本不该能听见她入室的脚步声,然而她阖着目,竟然在薛鸿现方入室时,就已经听见了。她似乎还能听见自己周身血液缓慢轻灵的流动,听见远处高山积雪沙沙的颤动,听见吴兴家中公孙二娘畅快的笑声……
她还是不想睁目,悠悠启唇道:“对不起,鸿现。”
薛鸿现坐至窗台上,有节奏的晃动着双条腿,说道:“我一直不知道师父要我来长安为什么,原来,就是要我来救薛嵩的。”
“是你师父教你救他的么?”
“不是,是我自己。一听说他被关押大牢有性命危险,忽然就忍不住去救他。”薛鸿现撅嘴摇头望天,也不管沈珍珠仍旧闭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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