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过要送她回中都的。”
一方手帕被掏出放在元容眼前,白色的绢布微微的泛黄,似乎被人摩挲了好多年,上面绣着大片的海棠花,有不少地方已经磨开线,又被人用心的补上,“拿去吧,只是中都旧城后山上的人太多,我也不记得那个男人葬在哪了。”
手中的帕子仿佛有千万斤重,元容眼神直视着前方,方才清晰的云这会儿也变的模糊,她声音缓缓,“顾子期真是世间少有的狠心人。”
“彼此彼此,这些年,容儿也跟为夫越发的相似了。”顾子期顺着元容的视线眯起眼望向远处的天空,“我与你,不死不休。”
☆、银枪铁骑
今年是顾子期称帝的第十七个年头,这年冬天的雪大的骇人,元容抱着百蝶绕花的手炉坐在矮榻上看雪,身后的小宫女仔细的为她揉捏肩膀。
勺儿端着银耳红枣炖出的甜汤,刚进来就看到她坐在窗边,当下就放了手中的漆匣,快步上去替元容把窗子掩上,“这大寒天的,夫人也不怕冻坏了身子。”
“曜儿那边可来消息了?”视线被隔绝,元容有些兴致缺缺。
“还是上个月的那封。”勺儿看了眼周围欲言又止,元容手臂微抬,身边伺候的就得了命令,自觉地退去了外殿候着,勺儿把甜汤端到她手边,热乎乎的还冒着白烟,“两年了,公孙大人依旧不听劝。”
公孙训接到的消息是从勺儿手里递出去的,顾子期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她留了后手,以往乐衣和公孙训传递消息走的都是西凉院那边的路子,画情湖的水道从未用过。
那日元容想了许久,自公孙训身份暴露的那天起,乐衣的存在就有些尴尬,成了顾子期心头的一根非拔不可的刺,西凉院那边多半也被盯上了。只是碍于乐衣他们通信的手段复杂,顾子期那酷爱算计的性子,八成又想着如何借力打力从中坑公孙训一把,这才没有打草惊蛇。可这次不同,消息只要递出去,公孙训极有可能听劝,凭空消失。顾子期是个什么人,这些年元容和他朝夕相处,就没见过他心软的一面,一旦认定,绝不给他人丝毫活命的机会。
当元容询问乐衣除了这条路,还有无其它办法时,乐衣就明白了,她是元容见过少有的聪明女人。
事总要有人要做,路总有人要走,她们总要声东才能击西。
之后的事情乐衣交代的详细,无论是蜜蜡还是信纸都是特制的,她全部交到勺儿手上,她知道,这一去她怕是再也回不来。
人离去,元容握着毛笔,许久才写下一行字:曜儿心意已决,速离!
天涯海角,哪里都好。
她的曜儿长大了,有着自己的思想,她拴不住他,亦不能拴住他。
元容不知道公孙训接到她的消息,是失望还是嘲讽,他和她之间,似乎永远存在着矛盾,也难怪他从不喜她。
偏偏公孙训倔强的像头牛,虞山城战火弥漫,一度让元容误以为东西没有送出去。
顾子期甚至把自己这些年费尽心血悟出来的兵法阵列,全都通过来往不绝的斥候送到了千里之外,那个男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倾尽全力助你。元容觉得曜儿不是他的儿子,是不幸也是幸。
“下雪了。”
锦娘抱着箩筐做针线活,她的肚子圆滚滚的,里面的小东西偶尔会在里面打个滚,孩子是不经意怀上的,她瞒的紧,公孙训知道的时候肚子已经显怀了,他说他这是存心要让孩子来世间受苦,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眶通红。锦娘不傻,她也知道他们的处境,也许某天午夜,也许睁眼醒来,他们就要面对血腥和死亡。元容暗中来过好几封信件,锦娘偷偷看过,都在劝他离开,可公孙训怎么会走呢?他是个多么倔强的人,他活着的意义就是重新回到中都,重新踏入皇城,重振公孙家的门楣。可是公孙训口中那个银枪铁骑的少年啊,威风飒飒,两军交战时,她有幸远远瞧过一眼,仅一眼,锦娘就了然,公孙训现在所追求的一切,在那个少年看来,是多么的不可理喻。年轻的将军,优秀的皇子,人家为何要与你同仇敌忾,为何要与自己明亮的前途为敌。
“别做了,烛火太暗,毁眼睛。”公孙训把元容的信件平整的放入匣盒中,这是两年来的第五封密函。走?他不能走,他是个武将,他为南晋而生,也要为南晋而死,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信仰,“我明天送你离开。”
公孙训这话说的突然,锦娘手一偏,就被针尖戳出一颗血珠子,她把手指放在口中抿了抿,“我一个人走?”
“我让小田他们送你,十里镇下边有个庄子,民风淳厚。”公孙训咧嘴笑出声,脸上的伤疤扭成一团,辨不出原本的皮肤。
“你呢?”锦娘放下怀里的箩筐,抬头认真道,“我这辈子还有机会见你么。”
“大概,没了吧。”他此生,要么骑着战马,要么死在沙场。
“你真是自私,到头来为什么只想着成全忠义,成全自己。”锦娘又想到了师父临终前的话,阎王都勾不去的人,一定是世间有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的东西。锦娘清楚,只不过这些年她开始渐渐有些贪心了。可到底,她还是比不过公孙训的执念,没能成为他舍不下的存在,“我不该出山谷的。”
“是啊,不该带你出来的”公孙训拍拍锦娘的脑袋,伸手轻轻地帮她拭去了眼泪。
十二月二十八,大雪,虞山城的硝烟映衬着白雪飘了几天几夜,赟礼给顾曜出的计谋甚妙,打的敌人溃不成军。
顾曜骑在枣红色的战马上,一身银色铠甲闪着冷冰冰的光泽。他与城门上的公孙训四目相对,元容写给他的信被他贴身带着,这是两年来母亲第一次给他写信,短短的十八个字:一十七年风雨浪浇,雨霁云消,而今心事如潮。
顾曜心中清楚,母亲这是希望他能放公孙训一条生路。
“将军,攻城吧。”赟礼提醒他,此刻将士热血沸腾,士气极高,理应一鼓作气。
“再等等。”只要公孙训能自己打开城门,他就可以想尽办法保他一命。
“等不得。”赟礼不赞同,“将军理应趁热打铁。”
顾曜不为所动,他身后的士兵训练有素,虽然不明白为何要立于城墙之下而不强攻,但依旧振臂高呼,声浪震天。
不久,虞山城的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来人是个络腮胡的汉子,“我们老大要你们将军单独入城一叙。”
“呵。”战马上传来粗犷的男音,“尔等瓮中鳖笼中鸟,也配见我们将军,不如就由洒家代咱们将军入城!”
那人似没听到,继续,“将军可否入城一叙。”
“将军不可去。”赟礼拉着缰绳靠近顾曜,“此等匪贼最是狡诈。”
若是将领被虏,这事情可就麻烦了,还不如强攻来的简单容易。
“好。”
“殿下……”
“无需多言。”赟礼刚开口,就被顾曜打断,“我若一个时辰未出,便带兵强攻;我若中计被俘,无需管我,直接屠城。”
屠城这两个字从十七岁的顾曜口中说出,赟礼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顾子期说得对,二殿下是个心明的人,可他却不是个唯善的人,公孙训让他进城是有代价的,比如,用一城无辜百姓的生死换取他一人入城的机会。
公孙训住的地方称不上华丽,甚至不及一方府尹家的别院,顾曜踏入厅堂内,就见他一人围着红泥炉席地而坐。
“外面天寒,喝杯热酒暖暖胃。”公孙训亲手倒了杯热酒在他面前的酒盅内。
顾曜才上厚重的毛毯,盘膝坐在公孙训对面,执杯把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酒烈得很,烧得喉咙疼。
旁边放着两道下酒的小菜,顾曜看了两眼并不动筷,“我可以放你走。”
“元容让你这么做的?”公孙训手臂一抬,杯中的酒就全倒入了口中,“我还当她学聪明了,到头来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向着那些她在乎的,在乎过她的,一次又一次的伸手。
无论生活在她心上插了多少把利刃,把她逼成了什么狠绝的模样,元容骨子深处终究藏着个善良的影子。
“我母妃和那个男人。”顾曜开口,迟疑了片刻才继续,“相爱么?”
如果他真的是那个男人的儿子,母亲该有多爱,才能为了那个男人的儿子,抹杀掉自己腹中的另一块骨肉。那个完完全全属于父皇和母妃的孩子,那个可以正大光明给母亲带来荣耀的孩子,那个未曾来到世上就彻底消失的孩子。
“我不知道。”公孙训盯着眼前的泥炉,缝隙中的火焰燃烧的十分好看,“但他应该是世上对你母亲最好的人了。”
“有多好?”
“好到即便重新回到十八年前,即便元容知道未来的路这么难走,她还是会留下你。”公孙训大笑出声,声音飘荡在空中尽显悲凉,“十八年了,我等了整整十八年了,我所有的知己亲人也走了整整十八年了。”
这么些年,他时时刻刻都活在无尽的苦痛和憎恨的噩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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