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桃基本上自力更生地套上外衣和裙子,披上棉披风,由阿鹃搀扶着出了院子,南丙院与相邻的南乙院共用一个侧房,每次都得走长长一段路。阿鹃借着夜色掩护把白眼翻到了天上,这位半仆不主的忒把自己当个人物,还不肯在木桶上凑合,嫌摆在屋里熏人。
出完恭回来,两人还没走到院门口,就听见了外面锵锵的金戈声和厮杀声,大约隔了几条街,听得并不十分真切。蒲桃立在当地仔细听了一会儿,似是从西北方向传来的。
她当机立断对阿鹃道:“快去喊郎君起来!”
阿鹃推脱:“郎君在陈娘子房里,娘子干脆要了奴婢的命算了。”
蒲桃“啪”地甩了她一个耳光:“不去我现下就要了你的命!”说着抱着肚子急急回院子里去了。
不一时哈欠连天的姜大郎来了,他睡眼惺忪,外间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却没往心里去,只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蒲桃拽着他的袖子三言两语一说,他顿时慌了神:“这可如何是好?”
蒲桃知他向来没什么主意,本来就没指望他什么,一边思索一边道:“大半夜的城里杀起来,多半是宫里出了变故。郎君您先命管事将家丁护院都叫起来,每个门外都派人守着,看着不像是冲咱们家来的,可也得防着有人浑水摸鱼;往每个院里派护卫人手肯定不够,让夫人、小娘子和小郎君们都去老太太院里,院门外再加一重守卫;再一个万一有贼人趁机摸进来,多半是求财,须嘱咐家人,切不可贪恋金银财帛。”
“要不要备车?”姜大郎道,“看情形不对还能往外逃。”
蒲桃沉吟片刻道:“备几辆马车也成,然而城门、宫门多半都闭上了,出去也只能像没头苍蝇似地乱窜,还未必有府中安全。”
姜大郎连连点头,此时还不忘诉诉钟情款曲:“我姜景仁得了你真可谓夫复何求。”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个有的没的!”蒲桃柳眉一拧,“快去!”
姜景仁毕竟也是在朝为官的人,有了蒲桃这根主心骨,将那些事项一一分派下去,待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便去了老太太院里。
阖家老小连同姜大郎那些莺莺燕燕全都焦急不安地守在堂屋里,孩子们大多不明所以,睡眼朦胧地依偎在各自母亲怀里。
姜大郎一跨进屋里,那些个后房女子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着“郎君”,这个扯着他袖子问“如何是好”,那个扒拉他腰带道“妾好生害怕”,惟独蒲桃安安静静垂首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手里紧紧攒着根削尖的竹竿。
姜大郎应接不暇,坐在一旁的曾氏见不得这情形,气不打一处来,往案头上一拍:“都给我退下去,成什么话!谁再吭一声滚回自己院子里去!”
主母发了话,没人敢再吱声了,曾氏这才抚了抚膝头裙裾上的褶皱,站起身走到夫婿跟前。
姜大郎讪讪地道:“阿娘呢?”
曾氏道:“婆母在房里,老人家年纪大,又是大病初愈,我叫下人替她更了衣,现下合衣躺着。大娘、三娘和八郎也在里头。”
姜大郎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会儿道:“你自己也当心着点。”说着进屋去了。
一进屋却见姜老太太已经下了地,拄着拐杖转悠来转悠去,一边吩咐刘氏和两个孙女将屋子里的金银细软和骨董分门别类地拿绵布包裹起来。
“阿娘您这是在做什么?”姜大郎哭笑不得,“大半夜的,快去床上歪着歇息歇息。”
“你懂什么!”老太太瞪着眼道,“叫贼人抢了去可咋办?”说着低声吩咐三老太太,“你悄悄儿的,找俩靠得住的下人,这一包拿根绳子吊在井里,这一包埋猪圈里,坑要刨得深些,还有这一包,藏茅厕里......”
姜大郎待要再说些什么,身后大女儿悄悄扯了扯他衣裳,轻轻道:“阿耶,随阿婆吧,有事儿忙免得她担心。”
老太太把能忙的事都忙完了,实在找不到什么供她折腾,往铺着水貂垫子的踏上一坐,哇一声哭起来:“大郎,万儿咋办,我两个外孙儿咋办呐!”
“阿妹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姜大郎拍着老母的后背连连安慰。
大娘子也道:“阿婆莫担心,若是姑姑有事儿,咱们家也不会那么太平啊。”
姜老太太一听觉得有道理,方才止住了嚎啕大哭。
姜大郎和女儿才松了一口气,便有个下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郎君!大事不好了!门外来了队人马!一个个都拿着刀呐!”
第76章
姜大郎赶紧跑出去, 惊慌失措问道:“来的是些什么人?有多少?”
“黑灯瞎火的奴也不数不清啊,看这阵势总有百来号人吧,门撞得哐当当的!”
他话还没说完,又一个小仆役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语无伦次地道:“郎......郎君!贼人从西墙爬进来了!见人就砍, 拿着火把到处点!阿黑,记得莫?高高壮壮那个,人愣愣傻傻的, 这里有粒痦子, 脑壳都叫掀飞啦,白花花的脑浆喷得到处都是,吓死人!方才眼看就抵不住了,这会儿怕已经进得府里来啦!”
这下人嗓门大, 又受了惊吓,扯着喉咙高声喊, 里边老太太、刘氏和大娘子等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俱都大惊失色。老太太在房里坐不住了, 叫刘氏搀她去堂屋里,大娘子等人也跟着出了屋子。
堂屋里已经哀鸿遍野, 别看姜大郎后房这些女人平日斗得乌眼鸡似的,大难临头倒生出几分同病相怜来, 把着臂挨着肩哭作一团,反正受宠与否不论,逃难时多半是不会带上他们这些人的。
院外果然传来乱哄哄的声音, 脚步声、兵刃相撞声交杂着痛呼哀嚎,姜家那些看家护院的仆人与世家大族能当私兵用的部曲根本是两码事,何况还有十几个青壮叫姜老太太留在了庄园里,如今将厨子、伙夫、杂役、花匠全算上,也就几十号人,大多还是老弱残兵,还没什么像样的武器,花锄、菜刀、木棍,逮着什么拿什么。
“郎君你快拿个主意吧!”曾氏见姜大郎只顾一筹莫展地原地转圈子,又着急又上火,将八郎和三娘子紧紧搂在怀里。
姜景仁一咬牙,对曾氏道:“后门有车马,趁贼人还在院外,先逃出去再做计较!”
“家里的车马载不下这么多人,”曾氏扫了眼姜大郎的姬妾们,“孩子是郎君的骨血,离乳的能带几个带几个,没离乳的......没有乳母坐的地方了。”
主母话音甫落,姬妾们的哭声嘹亮起来,方才的惺惺相惜之情荡然无存,俱都争先恐后地拉扯姜大郎,求他带上自己的孩子。
姜大郎自身难保,哪有暇怜香惜玉,平日里不分嫡庶一样抱在怀里摇着哄着的孩儿,这时候也不得不分出厚薄来了。姬妾们这时候顾不得好看,一个个涕泗滂沱,鼻红眼肿,鬓乱钗横,他看在眼里愈发心烦意乱,狠狠心将袖子往外拽。
姬妾们哪里肯放他走,纷乱中有人发狠道:“将我们扔下就罢了!郎君自个儿的孩儿也抛了!你好狠的心!要死一块儿死!”
顿时有不少人附和,纷纷叫道:“休想扔下我们独活!”将姜大郎和曾氏等人扯住,尊卑全不顾了,这个拽胳膊,那个抱腰。另有自己孩子原本能排得上号的,见此情形自然焦急,与另一拨人撕打起来,哭喊叫骂和孩童声嘶力竭的哭声响成一片,几乎将外面的打杀声都盖住了。
曾氏胳膊都叫他们掐麻了,一边护着一双子女一边往外挣,可犹如陷在淤泥之中,怎么也甩不脱,只得朝着夫君的方向怒骂:“看看你惹的这些债!”
话才出口就淹没在了声浪里。
姜老太太一直面沉似水在一旁冷冷看着这些人作妖,此时忍无可忍,抄拐杖狠狠朝墙角一直陶花缸砸去,众人只听“哐啷”一声巨响,都怔在了当地,忘了你推我搡了。
老太太余威犹在,拐杖一指,前边自动分开一条道来。
她径直走到儿子跟前,狠狠剜了他一眼:“贼人还没杀到跟前呢,自己倒乱起来了”,忍了又忍实在憋不住,“瞧你这熊样!”
“阿娘……”姜大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童嗫嚅道。
“孩子都带上,没离乳的乳母一起上车。”姜老太太不去看儿子。
没孩子的姬妾眼看又要闹起来,姜老太太拿拐杖往地上一樁:“嚷什么!我老婆子留下!”
姬妾们顿时哑然,姜大郎大惊失色:“阿娘,您怎么好留这里!”
“活到这岁数也够本了,哪里来的地沟老鼠,叫他们认识认识我姜曹氏!”老太太冷笑道,“你们莫废话,赶紧走!”
姜大郎无论如何不肯依,拉扯推搡之间,“砰”一声巨响,院门已经被撞开了,一群人高声叫嚷着往里冲,守在院中的下人在白刃之前哪里还顾得上主人,都作鸟兽散了,几个跑得稍慢落在后面的被刀斧砍中仆倒在地。
屋子里的人纷纷瑟缩着往里边挤,堂屋的木门叫人一脚踹开,一个手持利刃的男人首当其冲长驱直入,身后呼啦啦跟着四五个高矮不一,状貌各异的壮汉,每个人手里都提着柴刀、斧子等利器,头脸、衣裳上都是血。曾氏紧紧搂着三娘子和八郎,老太太则把大娘子圈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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