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太太盘算了片刻,两道浓眉纠成一团,一拍案桌中气十足地朝屋外喊道:“阿瓜!阿瓜死哪儿去啦?把阿豚那崽子给我找回来!”
“那二娘子……”刘氏摸了摸袖中的琥珀簪子道,“您舍不得送孩子去......,有人怕不这么想......”
“我还没死呢,看他们哪个敢卖女求荣!”姜老太太拍案道,过了会儿又悠悠地叹了口气,“心眼子只要用在正道上,多点也不是什么坏事,左不过我这把老骨头在这世上赖活一日,便把只眼睛看她一日罢了。”
第17章 口舌
姜景仁却不是轻而易举能找到的,他虽名为阿豚,却活似狡兔,不知身在哪个销金窟里。
今上御极十五年,四海升平,物阜民康,洛京一派盛世气象,酒肆坊曲、秦楼楚馆不知凡几,除此之外尚有无数姊妹人家隐藏在里坊巷陌间。
奴仆阿瓜几乎将鞋底走穿,将双腿跑瘸,连姜阿豚的一根毛都没捞着,每晚蔫巴巴地回来硬着头皮找姜老太太复命,还得挨几下拐棍,实是天下第一苦不堪言的差事。
姜昙生那日见二娘子突然晕倒,也不是不着慌,真假先不论,他自己也知道这事说出来不地道,捅到长辈那边怕是落不着什么好。
忐忑不安地回了自己院子,提醒吊胆地缩头等了两天,只是让曾氏叫过去不痛不痒地训了一通话,罚抄了几篇书,禁了几天足,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倒是姜老太太那边一反常态地悄无声息,叫姜昙生心里发虚,虚归虚,并不耽误他脚底抹油,如常上外头飞鹰走狗,好不自在快活。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赏景寻芳的好时节。
钟荟昨夜做了许多纷繁的乱梦,恍惚回到某一年的仲夏,气候格外燠热,她苦夏得厉害,恹恹地躺在微微沁凉的象牙席上。
她前世的阿娘就坐在床边轻轻摇着羽扇,嘴里含糊地唱着什么歌谣,钟荟屏气凝神,却怎么也听不清词儿,人就在眼前,那声音却像隔了千山万水似的。
钟荟眼角的余光瞥见隔得远远的几案上一座晶莹剔透的冰山,明明一丝风也无有,水晶帘子却叮当作响,心一落,便醒了。
其时天光已经大亮,钟荟发现是被子裹得太多,捂出了一身汗。她望着花里胡哨的帐顶发了一会儿呆,用手背擦了擦微湿的眼角,张口唤人。
蒲桃打起帐幔,见她眼梢微红,便问道:“小娘子可是做噩梦了?”
“是好梦。”钟荟喉咙有些干,涩涩地道,“出了一身汗,与我打水沐浴吧。”
蒲桃便也不多问,先递了薄荷水与她润口。
沐浴更衣罢,不一时小厨房送了早膳来,钟荟一瞅,又是稀粥并几样菜菹,两片薄得透明的肉脯根本于事无补,纯粹是钓她馋虫的饵食。小脸不由皱成一团,婢子们看着都感同身受地苦闷起来。
看来是不能再“病”下去了,钟荟苦大仇深地用罢早膳,去给老太太和曾夫人请了安,曾氏自然又是一番嘘寒问暖,包了几样上好的滋补药材与她。
老太太则更直截了当,将每回见了二娘子都搞奇袭的芦花肥母鸡阿花用竹篮装了塞给她,又亲手拔了几颗水嫩的小青菜,让她回去炖了补身子。
别看姜老太太送起金子来大方,对她院里的两只芦花鸡却很着紧,每回都威胁要将脾气暴躁的阿花炖了,却直至今日方才付诸实施。
钟荟受宠若惊:“怎么好偏老太太的鸡……”
三老太太刘氏挽着篮子送她到门口,一边把被捆着双脚还要咯咯叫着往外挣的母鸡往篮子里塞,一边笑着道,“不打紧,这畜生已经五日不下蛋了。”
“……”
回到自己院子里,钟荟对着篮子里的阿花大眼瞪小眼了一回,不打不相识,她与这只骁勇善战的鸡中黥布颇有些惺惺相惜,不太忍心就那么炖了,终是咽了口唾沫,叫粗使婆子用麻绳绑了一只脚牵在墙角一棵最粗壮的桃树下听候发落。
在书房捏着鼻子抄了一篇女诫,钟荟抬头见窗外风清云淡,便撂了笔带着两个小婢子去园子里闲逛。
主仆三人沿着回环的廊庑和曲折的小径散漫地走着,两个小婢子手上不得闲,一忽儿折柳,一忽儿扑蝶,见了花铃要拨一拨,见了新奇的草虫也要驻足观看一番。
钟十一娘自矜惯了的,自不好那样不成体统地活蹦乱跳,只一边轻移莲步一边留心园中的一草一木,但凡是能入馔的品种先在心中暗暗记了一笔,以便他日开花结果时拔得头筹。
一行人拾级而上,来到园中地势最高的揽月亭,钟荟指着东边道:“那边一片藤萝长得倒好,待着了花,可摘一些来吃。”
“花也能吃么?”阿杏微张着嘴惊奇道,“有什么好吃的?”
钟荟还没说什么,阿枣先揶揄道:“没见识的乡巴佬,有的世家小娘子一年到头只吃花,吐出的气都是香的。”
“……”
钟荟还未病得那般沉时,每年春暖花开时节,闺中姊妹都要设百花宴款待手帕交,届时饮花露,食花馔,行花令,赋花诗,很是风雅,不过偶尔为之有趣得紧,倒没听说过谁能一年到头啃花过活的。
这丫头真是好了不得的见识,钟荟折服。
“啧,那些贵人可真怪,”阿杏想象了一下,吐了吐舌头,“那我情愿顿顿吃麦饭哩!”
“咦?”阿枣眼尖,指着一处道,“那不是大郎君么?”
钟荟顺着她水葱般的指尖望去,果不其然,掩映在藤萝下的肥躯可不就是她“禁足”中的大兄么?
姜昙生自不把禁足当回事,睡到日上三竿,领着两个机灵的小奴就往东墙根去了,既然曾氏下了令,打门里过是不成的,没的扫了继母的脸面。
这一段院墙附近少有人迹,有藤蔓遮掩,墙顶上还有个豁口未来得及补上,十分适于攀爬。
他三不五时遭禁足,身边的仆从也早已熟惯了。不用主人示下,其中一个小仆心里默道一声晦气,认命地弯下腰弓起背——谁叫他昨日赌输了,只好生受这苦刑。
姜昙生扶着另一名小仆的肩头,踏上一只脚,另一只脚方离地,脚下的小仆晃了晃差点扑倒在地,强提一口气,好容易稳住身形。
姜昙生竭力把手往上够,扒住墙头的豁口,有些时日没来,砖石上生了些青苔,手一滑,肥肉波浪般一涌,垫在身下的小仆后心又遭受一记重击,另一小仆赶紧托住姜昙生的尊臀一个劲将他往上推送,主仆三人齐齐挥汗发力,三张脸都憋成了猪肝色,眼看着就要成了。
偏偏这时背后传来个清朗的童音:“何人在此逾墙钻洞?哎?这不是我阿兄么?”
这一声不打紧,姜昙生脚下的小仆一惊,先破了功,姜昙生没了支撑,另一小仆手脚细得麻秆似的,凭一己之力如何承托得住肥胖主人的分量,就势一倒,三人“哎唷哎唷”滚作了一团。
阿枣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忙又用袖子掩住嘴,生怕被那霸王记恨了去。
姜昙生为了翻墙,特地穿了便于行动的窄袖裤褶,沾了一身的青苔和泥巴,十分不符合他“玉树临风”的人生定位,被那婢子一笑惹得狼狈又恼怒,脸上阴恻恻的正要发作,打眼一瞧,见是上回在琅嬛阁顶撞他的美貌婢子,心里的火势瞬间熄了大半。
只见他露出个腻歪的笑容,掸掸衣襟上挂着的枯草,从袖筒里掏出把折扇,往手心里点了点,抛个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眼风过去。
我的娘哎,眼要瞎了,阿枣受的惊吓不轻,抚着突突乱跳的心口,赶紧撇过脸去。
姜昙生讨了个没趣,又贱兮兮地觉得那小美人辣得够劲,瓮瓮地哼了一声,转而对嫡妹道:“二妹妹病痊了?这园子里风大,你仔细着别又晕了。”
“多谢阿兄挂心。”钟荟福了福身道,“往后阿兄不能再罚妹妹了,想必是无虞的。”
“不能?”姜昙生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对身边的小奴道,“你们听听!阿婴啊,别说阿兄没告诉你,我想什么时候罚你,就什么时候罚你,你就是晕一万回也不顶用,我照罚不误。上回听秦夫子讲什么‘弄璋’和‘弄瓦’,你倒说说看,是我这玉璋贵重,还是你这破瓦片值钱呐?”
钟荟兜着袖子望着他笑而不语。
姜昙生一见她这成竹在胸的模样就来气,指着她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要是你敢把今日的事告诉老太太和夫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钟荟老神在在地一笑:“阿兄放心,妹妹绝不会坏了阿兄的好事,”故意顿了顿,又缓缓地道,“左右好日子也就剩这么几天了,您老人家抓紧时机松快松快吧。”
“你怎么……”姜昙生眼皮一跳,心里竟有些没底。
“我猜的,”钟荟眼看着他的疯病又待发作,忙从袖中抽出手,指了指墙外:“时候不早了,阿兄玩得尽兴。”
说罢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娘子,您说的是真的吗?”阿枣走出几步,谨慎地回头望了一眼,估摸着姜昙生他们听不到了,方才问道。
“吓吓他的。”钟荟狡黠地弯了弯眼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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