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看越觉得姜二娘瘦,下颌尖了,肩膀瘦削,眼睛都显得大了一圈,不由朝她走去。
那书僮在后头看着,觉察出不对来,这卫公子是中邪了么?竟然往罩房走!赶紧叫住他道:“卫公子!那是下人待的贱地儿,您莫要再过去了!”
卫琇闻声回过头去,这才恍然发现那小书僮也跟出来了,怀里还抱着他的食盒,卫琇置若罔闻,只是不容置疑地对他道:“这个给我,你先回茅茨堂去吧。”接过食盒提在手中便朝姜二娘身边走去。
总是会有人拿贵贱说事的,看一眼便将人称出三六九等,仿佛是每个人都有的本事,可是于他而言,地何尝有贵贱之分,他只想从没有她的地方去到有她的地方。
她若是嫁到萧家,可以想见会有多少闲人用目光肆无忌惮地称量她,可以想见会有多少流言蜚语——那些他舍不得让她承受的,她却要为了另一个人承受了。
钟家从不苛待下人,钟荟的食盒里有鱼有肉有菜蔬,只不过调味没有那么精细讲究罢了,钟荟一直吃得挺香,茶饭不思还是因了卫琇的缘故。
她不经意间抬起头,便看见那累她食不甘味的罪魁祸首正站在面前,忍不住揉了揉眼,确定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吃惊地站了起来,膝上的食盒打翻在地,菜肴和麦饭撒了一地,肉汁都溅到了袴褶上。
钟荟慌慌张张地掏出帕子胡乱擦了一气,不一会儿便放弃了,实在是太过狼藉,她又羞又恼,又有些气不过,卫琇早晨出现时一身的水,可还是显得那么无住无沾冰清玉洁,凭什么她就一身色香味具全?
“卫公子怎么在这里?”她从屋里跨出去走到廊下,捋了捋鬓边一缕散发,故作镇定地问道,“午膳用过了么?”
“嗯,用完午膳出来走走,不想就走到这儿来了,”卫琇含着笑意道,“抱歉害得你将食盒打翻了,这里刚巧多了一个。”说着便把食盒递了过去。
钟荟没有立时去接,折回屋里搬了两张胡床出来,两人找了个廊庑下避风的角落坐下,钟荟珍而重之地将食盒盖子打开,小心翼翼地用夹起一小筷彫胡饭,仿佛那不是米粒而是一簇珍珠,她将饭送入口中,然后囫囵咽了下去——当着卫琇的面不好意思咀嚼。
他们相距一丈多远,可已经近得叫人心悸了,钟荟越是强作镇定,越是控制不住拿箸的手,只得满把攒在手心里,尴尬地朝他笑笑。
卫琇见她一脸不自在,想到大约是因自己在这里的缘故,便站起身道别:“这里冷,你赶紧回屋里去吃吧,我先走了。”
钟荟不由自主地道:“等等!”
卫琇诧异又惊喜地回过头:“怎么了?”
钟荟方才那声等等根本没从心里过,不知道如何接话,情急之下从袖子里掏出那包梅条,讪讪地递给他:“今年新做的,刚巧带在身上,你尝尝看?”
第116章
蜡纸包还带着些许体温, 因在袖子中藏得久,又时常摩挲,外头的纸有些皱巴巴的,握在手中像一颗缩紧的心, 叫人难以置信。
廊外雨雪霏霏, 卫琇心头却似有一只蝴蝶破茧而出,微微振了一下鳞翅,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纸包, 半晌才抬起头笑着说出一句:“多谢。”
钟荟把梅条给出去便有些后悔, 她根子上大抵还是个规行矩步的世家女,明知故犯难免羞愧难当,可是送出去的东西再拿回来就更不像话了,只得微微垂下头, 红着脸装作不在意地道:“今年收了许多梅子,做了好几坛, 大半年了还没吃完……不值当什么。”
这是怕他误会吧, 卫琇心道, 他如何敢自作多情,因一包梅条而生出非分之想?他懂得她的顾虑, 可她这样急于辩白和撇清,他仍旧有些失落。
“不打开尝尝么?”钟荟见他收了梅条握在手中, 既不拆开,也不收进袖子里,便指了指那蜡纸包道。
既然已经做下逾礼之事, 她自然期待他当着自己的面尝一尝,说一声好吃,或是露出个满足的表情,都能叫她偷偷地开心和回味上好几日了。
卫琇便小心翼翼地顺着折痕将蜡纸包拆开,往里头一看,不由忍俊不禁。
这一个多月来,钟荟每日将这梅条藏在袖中,又时常攒在手心里,久而久之捂得发霉了,生出了白毛。
钟荟见他笑得可疑,忍不住上前一步,探过身去往那纸包里瞅,卫十一郎却将手往后一藏,笑着挑挑眉道:“怎么,送出去的东西又舍不得了?”说着取出一根,用手指将长毛的地方挡住,舍身忘死地放进嘴里,斯文地咀嚼起来。
“好吃么?”钟荟看他神色有些难以名状的古怪,忐忑不安地问道。
钟荟紧张地攒着袖子,微微仰头望着他,卫琇一低头,便对上她不安的眼神,认真地回答道:“人间至味。”
钟荟的双眼倏地亮了,双颊慢慢红起来,仿佛有一阵春风拂过,吹开了一朵海棠花。卫琇看在眼里,只觉一瞬间呼吸有些不畅,赶紧挪开目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加了白梅么?味道很是芬芳清雅。”
这话夸到点子上了,钟荟顿时觉得熨贴:“是加了白梅,以梅枝熏制的。”
院子里那几个都是牛嚼牡丹的货色,连梅子、李子、杏子都分不大清楚?姜明霜和姜老太太只担心她长虫牙,姜明淅近来知道爱漂亮了,每天拿软尺量腰身,超过二尺五就不吃东西,这些东西多看一眼都觉罪孽深重,遑论入口了;她阿翁倒是年纪越大越嗜甜,可是也太不讲究了,什么东西只要拌上蜜就觉得美味至极。
费尽心思捣鼓出来的吃食兴冲冲地拿给家人,他们却只是不咸不淡地说声“还不错”,实在是很扫兴也很寂寞的。
还是阿晏有眼光啊,钟荟惆怅地想。只是这样的时光不知还剩几何,白梅不久之后便可以摘了,然而还得等半年才能采新梅,也不知到了那时候,他们两人还能不能像此刻这样站在一处说话,更不用说私相授受了。
“很费功夫和心思吧?”卫琇低头看了看梅条,仿佛真的只是对那梅条感兴趣。
“随便做着顽的,也说不上麻烦,只是梅子结在初夏,白梅开在隆冬,中间得等上半年,”钟荟忍不住微微得意,随即又不好意思起来,用脚尖在地上蹭了蹭,“卫公子若是喜欢,回头我叫人把方子写下与你。”
“有这些便很好了,”卫琇晃了晃手里的蜡纸包道,“我原也不太吃蜜饯。”
饮食是中馈中的重要一环,尤其是一些讲究的旧家世族,女子出嫁前母亲都会准备本压箱底的食谱给她带去婆家。过了门未必要亲自洗手做羹汤,总得有几样拿得出手的肴馔,这梅条就很好,精巧又风雅,将来宴客或是孝敬舅姑都好,若是将方子送了他,便成了卫家之物,不能再作他用了。
可话一出口他便发觉说错了,姜二娘脸上露出失落的神情来。卫琇忙又取出一条吃下,改口道:“这梅条太可口,我怕有了方子会忍不住吃太多。”
钟荟不由莞尔:“偶尔吃些无妨的,家人怕甜,我已经减了石蜜的份量。”
原来是蜜糖放得少,难怪长毛了,卫琇心道,一边默默地将剩下的半包梅条按原样包起来。他从小到大没吃过霉变的东西,方才已经吃了五六条了,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钟荟以为他是舍不得一下子全吃完,忙道:“我家中还有许多,下回再给你带,难得卫公子喜欢,再吃些吧。”
卫琇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只得惴惴不安地吃了一条又一条,直到一整包发霉的梅条都进了肚子里,趁着姜二娘不注意,将包梅条的蜡纸收进袖子里。
***
钟荟盯着卫十一郎吃完梅条,过了一番眼瘾。
她何尝不知道这是饮鸠止渴,刀尖舔蜜?多看一眼,别离时便多一分不舍。钟荟心里想着再看一眼,却是看了一眼又一眼,每看一眼,便仿佛有人撒了一把砂在她心里,令她涩涩作痛。
与卫琇道了别,离上课还有大半个时辰,常山长公主大约又去四处勘察地形了,钟荟便去书房找他阿翁打抽风。
钟荟将她阿翁新近收来的玩器骨董和竹简帛书都检阅了一遍,没找着什么特别想要的,便从架子上取了册古谱,箕踞在白貂褥子上,面前搁了张棋枰,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谱,心思却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今日孙女一来,钟熹便看出她心不在焉,不过这孩子愿意说的时候不用他问,竹筒倒豆子似的便全说了,可要是她不愿倾吐,任凭谁也休想撬开她的嘴,他只能耐心地在一旁等着,不时将她放错的棋子摆回正确的地方。
“阿翁......”钟荟突然郑重地唤了一声,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钟熹等了半天没等着下文,只得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钟荟笑了笑,摇摇头,有什么好问的呢,若是她死皮赖脸地去提,卫十一郎自然是会娶她的——她救过他一命嘛。可她并非真的屠户女儿,上辈子她生于世家,长于世家,比谁都清楚她和卫琇的天渊之别。
“是在姜家遇上什么事了么?”钟熹见孙女神色异样,终是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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