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女儿和管事婆子帮忙,曾氏仍旧忙得脚不沾地,因白日多思耗神,夜里叫梦魇折磨得更加厉害,不出四五日双颊便凹陷了下去,脸色透着晦暗的铁青,到了宴会当日,敷了厚厚的胡粉仍遮不住一脸憔悴。
***
姜家摆宴选的是个吉日,秋高气和,碧空如洗。
今日是姜昙生的大日子,他不敢怠慢,早早叫仆人去蒲桃院子里唤了父亲姜景仁起身。破晓时分,父子俩已经开了正门迎客了。
姜昙生一身紫棠色团云锦袍,腰间束一条白玉带,往那儿一站光映照人,与当年那酥山一样的胖子判若两人,因肚子里装了几升墨水,比之身旁的父亲更有一股儒士的文气。
到了巳牌时分,宾客们陆陆续续来了,姜昙生一眼望见萧家的犊车,赶紧迎了上去。
萧九郎是独自前来赴宴的,他今日着了一身褒衣博带的玉白纱袍,外层的罗縠纱在晨风中飘然如烟气轻动,比平日更显风神俊朗。他下了车,吩咐舆人和僮仆跟着姜家仆人去停车,自己先上前与姜景仁见了礼。姜景仁见这年轻郎君姿容出众,恭敬知礼,脸上全无世家子弟的傲慢骄横,好感油然而生,心道,阿娘叫我着意留心后生才俊,这一个倒是堪配自家女儿,只不知是否已经婚配。
萧熠点到即止地给姜大郎留了个好印象,便亲昵地与姜昙生把着臂寒喧来,一时胡毋家的马车也到了,三人便在一处叙话。这时有仆人急步趋上前来,既兴奋又惶恐地向姜昙生禀道:“小郎君,卫家公子来了!”
姜昙生惊讶得睁圆了眼,他确实给卫琇下了帖子,可压根没想过他真的会出现,这不对啊,姜家唯一和他有交情的姜悔身在西北,不过人都已经到了门上了,多思也无益。
“赶紧去迎你的贵客吧。”萧熠笑着在目瞪口呆的姜昙生背上推了一把。他闻听此讯也是颇感诧异,当年卫琇我行我素,与那姜家的庶孽走得颇近,当年还因此招惹了不少非议,直到那庶子去了西北才逐渐消停下来,当时不乏一些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如今看这卫十一郎的作派,倒似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了,萧熠饶有趣味地忖道。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那庶子如今身在西北,即便爱屋及乌吧,回一封书信带上贺仪便是天大的脸面了,何至于巴巴地亲自上门来?
萧家和卫家没什么仇怨,不过当年卫琇的祖父卫昭瞧不上他祖父是众所周知的事,卫琇与萧熠同朝为官,只能算是点头之交。
萧熠一愣神,着一身苍青色罗衣的卫琇已翩然下了马车,似是在人群中认出了他,果然只淡淡地点了点头,脚步都未曾挪一挪,便回头专心与姜家父子交谈起来。
第110章
卫琇与姜景仁见过礼, 便杵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了,虽然面上一派镇定自若,可手心里已经沁出了汗。
姜景仁却是比他更手足无措,这小郎君年纪轻轻, 品级却比他高, 且人家是天子近臣,打个喷嚏都能上达天听,不出意外将来是奔着三公去的——而他们家两次不识好歹把人家求亲给拒了!姜景仁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早知道就不该听她老娘的, 一个只会杀猪的老太太懂什么,女儿阴差阳错救他一命是难得的机缘造化,怎么就不能挟恩图报了?怎么就齐大非偶了?老话还说抬头嫁女呢。
卫十一郎见姜景仁皱眉,心头一跳, 不由心虚地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衣裳,心道果然该回去换身衣裳再来, 这样不修边幅地跑上门来, 实在是太失礼了。
今天他原本没打算来。
姜家设宴的事他早有耳闻。姜家沉寂多年, 难得有此动作,都中早已传遍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姜家出美人,出身又值得玩味, 一举一动总是格外引人瞩目一些。
自数年前西北胡乱,姜二郎重掌兵权,姜家行事几乎算得上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如今次这般大张旗鼓地宴客倒像是当年姜太妃盛宠时的作派。卫琇略一留心姜家请了哪些人家,便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这是有意给姜昙生兄妹几个择佳媳贤婿呢。
卫琇这几日走到哪儿都能听一耳朵“洛阳牡丹”,小心翼翼收藏在心尖上的人被这么轻嘴薄舌地议论,登时便是脸色一落,他位不算高,权却很重,平日哪怕温文和善也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凛然,冷若冰霜时更叫人不寒而栗,对方都闹不明白哪里得罪了他,只能诚惶诚恐地陪着小心。
不过卫琇一边不痛快,一边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留意着姜家的一举一动,请了哪些人家,都有哪些适龄的男子,又不免设身处地,若他是姜家长辈,会给二娘子择个怎样的佳婿——自然不是他这样的,否则也不至于两次将他拒之门外了。
他没想过姜昙生会给他下帖子,大约也是无心和顺便吧,便将帖子随手压在砚池下,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去看姜家为她择婿么?他没有这种折磨自己的癖好。
卫琇当即铺了帛纸写了封礼数周全的回函,叫书僮装入鲤鱼匣中封好,然后亲自去库房中挑了尊白玉麒麟作贺仪,只等着宴会当天派人送过姜府去,再随口寻个托辞便是,这都是他的仆人做惯了的。
当日晌午,他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打发下人去姜家送礼,自己则坐在书房中发愣,手里握着书卷,目光来回在那半行字上转,半晌没翻过页去,待到他终于发现自己半行字也没看进去时,认命地将书往案上一撂,对书僮道:“替我备车,等等,还是备马吧。”说罢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出了书房走到外院,连氅衣都忘了披,便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去追那送贺仪的家仆去了。
卫府到姜府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那仆人已经走了半刻钟,眼看着就快到了,只是卫府门前的道路被香车宝马堵了个水泄不通,卫秀趁了单骑轻捷之便,抄了几回近道,踢翻了一个卖菜挑子,赔了人两吊钱,总算在距姜家大门二十尺的地方截住了家仆。
因那尊玉麒麟极沉,卫家下人是套马车去的,舆人被突然窜到眼前的主人吓得不轻,车中的奴仆贴身伺候卫秀多年,从来没见他神色如此慌张,差点以为他中了邪,没来得及张口问,便叫主人轰下了车,卫琇就这么穿着一身家常的半旧罗衣,坐着奴仆的青布小马车,来姜府做客了。
姜昙生见两人无话,赶紧上来解围道:“卫公子,仆带您入内吧?”他清楚自己这阿耶,与狐朋狗友饮酒胡侃起来能说一宿,可正经场面上酬答就不擅长了,而卫十一郎这样超然的家世地位,根本不需要没话找话,自然有人把话头递上去。
卫琇回过神,彬彬有礼地揖了揖道:“毋需劳师动众,今日是姜兄的大日子,招呼客人要紧。”
姜景仁见他再三推辞,一想作为主人不在门口迎客也不像话,便叫了个稳重有眼色的管事领他入内。
姜家今日这宴席照例是将男客和女客分开的。男客的宴厅设在外院正堂中,此时宴席还没开始,先到的客人们便在两侧厢房中歇息,用些茶水点心。
卫十一郎是贵客,管事将他带到东厢房,此时房中已到了十来人,大多是姜昙生在北岭学馆的同窗及其手足,萧熠也在其中,除他之外还有两三人曾见过卫琇,连忙起身将他迎到上首,小心翼翼地与他见礼寒暄。
萧熠原本在一众前来赴宴的小郎君中门第最高,姿容风度也最出众,又在衣着上下了番功夫,站在人群中宛若鹤立鸡群,着实引人注目。
不过卫琇一来,就把他从天仙直接衬成了地仙。卫十一郎真是如同传闻中一般张狂,穿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就来了,通身上下没什么纹绣,甚至还有些皱——那是方才骑马弄出来的。
可即便如此,他往那儿一立就是有种凌风之致,浑然不似在乌烟瘴气的宦途上驰骋多年,倒像个纤尘不染的世外之人,连满肚子酸意的萧九郎也不得不承认,胡毋基那句“神清骨清”的评语安在他身上还算实至名归。
不过这是很没道理的事,萧九郎风闻了不少卫琇在朝中的作为,手腕强硬比他祖父卫昭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且长袖善舞远胜他祖父,与钟家的关系自不必提,周旋于剑拔弩张的裴霄和韦重阳之间竟然也游刃有余,更深得天子的信重,听闻有意将唯一的胞妹清河长公主许配于他。这样一个人自然与不谙世事天真烂漫风马牛不相及——可见这竖子有多会装。
卫琇话不多,不过言辞谦逊,风度闲雅,与这些家世差他一大截的小郎君们交谈也不露出一丝轻视和倨傲,倒是郑重其事得有些莫名,他一边着意倾听他们的言谈,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的容貌和举止,将屋内诸人扫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萧九郎身上——他在这些人当中实在是太显眼了,无论相貌、才学还是家世都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只是萧家家风不正,子弟中多荒唐之辈,这萧九郎同他没什么交往,可他长房堂兄萧炎任殿中中郎,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此人的风流成性在整个洛京都是首屈一指的。卫琇望了望萧九郎那双桃花眼,只觉他一脸轻佻,私德八成不怎么样。随即他想起那日在蕣华楼门口遇到姜昙生,萧九郎似乎也在,果然是个酒色之徒,卫琇心道——全然忘了当夜自己也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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