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尘遵命拟旨,写到一半,突然抬头道:“皇上,凤家愿捐纹银千两,虽其力微薄,但也替国库省着点儿。”此话虽未同凤衍商量,但这深得圣心之事,凤衍该是心里点灯笼透亮的。凤家不缺这点儿银子,但这钱亦不能多捐,只能点到为止。
孙仕安精明人,立刻跟上道:“老奴也愿将本月俸禄捐出,替皇上分忧。”
天帝满意的道:“难得你们有心。孙仕安,传旨意下去,朕本月的用度直接拨去赈济司,后宫除了太后处,各宫用度减半,以赈灾民。”
孙仕安忙道:“岂能委屈了皇上和各宫娘娘?”
天帝道:“百姓忧困,朕寝食难安,你去办吧。”
孙仕安也不能再劝,卿尘拟好旨,对天帝道:“皇上身先表率,王公臣子必能领会皇上苦心,同心协力何愁疫情不解?夜深了,皇上还请歇息吧,五更便要早朝呢。”
天帝反剪着双手看了看她:“嗯,不错,你明日随朕早朝,下去歇着吧。”
第46章 高处不胜金銮殿
晨光初起天际,太极殿前三通鼓响,承天门缓缓洞开,两列禁军旗校手执戈矛先行护道排列,明甲玄胄威武不容逼视。
鼓声刚停,禁钟响起,天都凡四品以上官员肃衣列队入承天门,待鸣鞭后,分文东武西鱼贯入承天门行叩头礼,然后登阶循廊分班侍立,准备按部奏事。其余四品以下的官员侯于承天门外,在鸿胪寺官员的导引下行五拜三叩之礼,向北拱立静候旨意。
御台之上龙座飞金,庄严盘设,早已有锦衣禁卫上撑五把巨大的黄伞,后张四把金羽团扇侍驾,只听殿门前三声清脆的鞭响,接着传来一声高亮的喊声:“皇——上——驾——到!”
传旨内侍经过特殊训练的嗓音似吼非吼,悠长透亮传闻于承天门内外,刹那间,从承天门外广场之上,到太极殿前御道两侧以及金台御幄下东西檐柱之间,近千名文武百官同时叩跪,原本四处窃窃私语的场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肃穆非常。
云霞之后,阳光恰也在此时升起,于层叠连绵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夺目生辉的金光,丹陛煊彩,紫云飞檐,卿尘身着修仪例制的月白锦貂宫装,头戴象征着宫中女吏最高级别的紫玉金步摇,手持象牙白笏随天帝第一次踏入了大正宫。
天帝御笔钦定修仪一职人选,早在昨日延熙宫宣旨后便以敕命的方式通告三省、六部、九司,如今朝中大员多数已知晓,饶是如此,当卿尘和孙仕安一左一右出现在龙座两旁时,朝中阖然一静,接着掀起一股小小的骚动。
天帝对众臣私下言情视而不见,卿尘亦淡定沉静的站在天帝身后,一脸从容自如。
一切都在眨眼间恢复如常,就像小小的石子投入深水,很快又平静如初。
凤衍和卫宗平以百官之首的宰辅身份分立于丹陛旁,此时两人脸色一笑一阴,其下户部尚书殷监正眼中怨怼之情闪现,百官各具神情,卿尘在扫视之间尽收眼底,纤毫毕现,她知道天帝比她看的清楚百倍。
转眼间她和夜天凌交目相视,极短的瞬间,夜天凌平湖不波的神情却令人如此猝不及防,仿若一个浪头打来,使她不得不挺直了脊背去抵挡,将所有情绪掩盖在云鬓玉颜之下,才能了无痕迹。
各部依班奏事,卿尘立在龙阶玉璧之旁,目光投向殿外遥遥可见的一片晴冷天空,神思飞扬。
紫绶玉冠,华服金蟒,皆尽匍匐在下,金銮殿上,俯瞰众生,高绝而孤独。
人生在世,有几人不是孤独?更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诱惑着人们前赴后继,虽百死而犹未悔。
月眉淡扬,她脸上露出一丝渺远的微笑,却听到众事议毕,天帝宣夜天凌和十一随驾致远殿额外问北都护府的事。
异姓藩王自开国分封以来便镇守边疆,已延续百年。天朝四境,北方幽蓟十六州尽数掌控在北晏侯手中,南部沿海一线由南靖侯统管,西蜀粮仓之地隶属西岷侯,东方胶东半岛则有东越侯。
四藩虽受朝廷管制,但世袭罔替,俨然已在其辖地盘根错节,势力深植。尤其北晏侯屏据燕云天险,北接大漠各族,处于极其重要的军事地位,早是天帝一桩心事。
天帝垂询北疆诸事,夜天凌面色冷静立于皇舆江山图前,问答间精简利落,却将四藩的形势尽数收于言底,别有见地,透彻不凡。
卿尘暗自打量,自身侧看去,夜天凌和天帝倒颇为相似。她曾听太后闲聊说道,夜天凌和天帝年轻时生的一模一样,就连行事的性子也像,沉冷善谋风行果断,难怪天帝亦常言“凌儿深肖朕躬”,将军国大事放手与他,而夜天凌也从未让天帝失望过。
若这一幅父慈子孝图改天换日,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卿尘没有再想下去。
事情眉目渐清,天帝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孙仕安立刻奉上参茶。天帝接过饮了一口,道:“朕老了,最近总觉精力不济,以后这些事,你们兄弟要多商议着办。”
十一笑道:“父皇正当盛年,如何言老?”
夜天凌亦淡淡道:“儿臣们有许多事情需听父皇教诲。”
天帝摆摆手:“老了就是老了,何需回避。你们去吧,卿尘,去看看卫宗平在不在,叫他来随朕用膳。”
卿尘欣然应命,方迈出致远殿,她便感到一道极其强烈的目光落在身上,抬头处与夜天凌四目相对,他似是有很多话想说,却只是沉默着看着她,倒是十一立刻问道:“这便是父皇昨日的旨意?”
卿尘点了点头道:“旨意里说是暂代修仪。”
十一道:“说是暂代,除非德行差池,便是铁板钉钉的事。”
“你可愿意?”夜天凌突然问了简短的四个字。
卿尘抬眸一笑:“愿意。”
“七年。”夜天凌说道。
面对夜天凌紧接着的问话,卿尘轻轻吐了口气:“愿意。”她语声笃定的回答。
到制定的二十五岁,这七年时间身处修仪之职,除非和鸾飞一样铤而走险,卿尘的一切都握入了天帝手中,同诸皇子间也必要划清界线。
这正是她心中极力回避去想的,也是夜天凌早朝上深掩在面色清冷下的烧灼,他昨日夜里在凌王府的书房接连走笔写下了十数个“志在必得”,这个决心在今天太极殿中见到卿尘的时候更加的坚定,眼前两声坚定的“愿意”似乎将他心底深处翻涌的情绪淡下了几分,此时他听到卿尘轻声说道:“大家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开弓没有回头箭。”
十一叹气说道:“眼前的形势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七年虽是长了点儿,但也只能慢慢等。”
卿尘笑谑道:“我豆蔻年华大好青春,你在旁说的倒轻巧!”
十一敛声笑道:“快十八的人,离豆蔻已经远着了,再过七年,正好由不得你挑挑拣拣……”
话未说完,卿尘暗地里瞪他,因是在致远殿里不敢放肆,十一也忍着笑没再多和她玩笑。
夜天凌负手前行,沿着白玉龙阶远远的望出去,许久道:“在父皇面前需谨言慎行,未有十分把握勿要随性建议,一旦提议心中当理据充足,亦不要轻易反口。遇迁调录用之事要格外小心,父皇对此甚为忌讳。最近无非几件大事,四藩、瘟疫、修编历法、还有便是天坛冬祀,多听、多看、少言。”
卿尘听着他话中嘱咐,点头不语。
夜天凌又道:“无论何事,轻率言动,适或其反。身已在局中,莫如专心弈子,方为破局之道。”
十一亦嘱咐道:“跟在父皇身边不是轻松差事,自己要当心身子。”
卿尘想到每日早起晚睡,苦笑道:“昨晚被叫到致远殿,看了一夜的折子,方才在早朝上差点儿睡着,现在只一个字,困。”
十一笑道:“这还嫌困?辰时随驾御门听政经够舒服了。我们当年在临华殿学习,每日寅时便要起来,直到酉时才完成功课,那才叫困。”
卿尘咋舌,一扭头,见远远有两个宫娥往这边来了:“我先走了,吩咐人寻了卫相好交差。”
夜天凌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戒急用忍。”
卿尘知他苦心,灿然一笑,沿另一旁去了。
天帝召大臣随膳并不是常有的事,今天这午膳却召卫宗平整整随侍了一个时辰有余,卿尘和孙仕安皆未准在旁,无从知晓两人谈了些什么。
膳后天帝着卫宗平随驾去了松雨台,无论从父子从君臣,天帝即便极为恼怒,心中还是不愿因此废掉太子。从松雨台回来,却叫人揣摩不出喜怒,依旧没有下旨着太子迁回东宫,如往常一般屏退左右小憩片刻。
然而,午后安宁的致远殿很快被赈济司带来的消息打破:天都外九城发现同平隶症状相同的瘟疫,染者数十人,已有七人不治而亡。
对于这样的情况,天帝固然忧心忡忡,卿尘却更多感到一种令人恐惧的征兆。
史上每次大规模的疫病,无一不是死者以数万计,甚至可以灭绝一方生灵。瘟疫,令人思之色变毛骨悚然。
致远殿中女官自修仪以下,另有修言、修容、婉容三品,卿尘奉天帝命带了几个女官巡戒后宫,传令内侍宫娥一律不得随意出宫,并自御药房领取药物分发下去,告知各种预防办法。皇宫内城一律戒严,进出都做了严格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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