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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 [精校] (十四夜)


  韶乐再起,群臣正襟叩拜,夜天凌对卿尘伸出手,薄唇微挑,含笑凝视。
  他傲岸的笑容停贮在卿尘眼底,盛起绝美的光彩。携手此生,生死不离,笑看江山,天下为家。她对他粲然扬眸,从容举步,将手交到他的掌心。
  再一次握了卿尘的手,夜天凌将她轻轻一带,与她共同立在大正宫最高处,四海苍生,匍匐脚下。
  万千灯火耀出炫目明光,相映月华金辉,缔造这壮阔帝宫、人间天阙,气势恢弘,俯瞰众生悲欢。
  浩瀚山河,无尽岁月,众臣高呼之声震彻四方,直入云霄。
  天边满月,洒照寰宇,千里同辉。


第40章 海到尽头天作岸
  《天朝史.帝都》,卷九十三。
  帝曜七年五月,凤氏谋逆,事败。逆首凤衍及其二子腰斩于市,九族流徙三千里。帝以仁政,未兴大狱。
  ……
  六月,帝废九品世袭制,设麟台相阁。破格取仕,拔擢寒门才俊,布衣卿相自此始。
  ……
  九月,颁均田令,清丈田亩,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复止兵役,不夺农时。
  ……
  十二月,湖州广安、广通渠成。两江连通,支渠纵横,尽从天利,灌田万亩。江东平原绝天旱雨涝之灾,岁无饥馑,年有丰余。
  ……
  帝曜八年三月,帝诏修《天朝律》。尽削圣武所用酷峻之法,废酷刑十三种,减大辟九十六条,减流入徒者七十条,削烦去蠢,宽仁慎刑。
  ……
  八月,帝废夷狄之别。迁中原百姓融于边城,四域之内,一视同仁。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
  ……
  帝曜九年,设琅州、文州、越州、明州、凉州等十一处商埠,四通贸易。异域来朝者数以万千,使臣、商旅、艺者、僧人云集于帝都……
  ……
  ……
  宣圣宫,太宵湖。
  轻舟悠然,波上寒烟翠。青山如屏,半世繁华影。
  转眼又是一年,春已去,秋风远,望过了尘世风云,看不尽万众苍生,泛舟停棹,偷得浮生半日闲。
  船舷之侧,夜天凌闲闲倚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支紫竹箫,青袍广袖随风飘扬,双目半合,神情惬意。卿尘坐在他身边,白衣如云,铅华不染,纤指弄弦,清音自正吟琴上流泻,婉转在她指尖,游荡于云波之上。
  只是漫无目的地抚琴,只为与他泛舟一游。自帝曜七年的那场宫变之后,卿尘因旧疾移居宣圣宫静养,此处山水灵秀,宫苑清静,她渐渐便很少再回大正宫,常住在此。这几年身子时好时坏,她也早已成了习惯,一手医术尽在自己身上历练得精湛。命虽天定,人亦可求。
  或许是因卿尘回宫的时间越来越少,夜天凌来宣圣宫的次数便越发多了。今日随兴而至,四处不见她人,在这太宵湖上听到琴声,寻声而来,却见她独自抚琴,遥望那秋色清远的湖面,思绪悠然。
  点点曲音,轻渺淡远。夜天凌原本静静听着,忽而薄唇一扬,回眸相望,修长的手指抚上竹箫,清澈箫音飘然逍遥,携那云影天光,顿时和入了琴声之中。
  七弦如丝,玉洁冰清,紫竹修然,明彻洒脱。卿尘笑看他一眼,扬手轻拂,琴音亦飘摇而起。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琴声飘逸,清风去,淡看烟雨苍茫。箫音旷远,波潮起,笑对沧海浮沉。
  一曲沧海笑,那箫音与琴声流转合奏,如为一体,不在指尖,不在唇边,仿佛只在心间。心有灵犀,比翼相顾,共看人间逍遥,且听潮起潮落。相携相伴,红尘万丈皆落尽。
  琴音渐行渐远,箫声淡入云天。伴着最后一抹余音袅袅,卿尘似乎轻叹了一声,笑问夜天凌:“四哥,你还记得这首曲子?”
  紫竹箫在夜天凌手边打了个转,他对她一扬眉:“当然记得,我第一次听到你的琴,便是这首曲子。”
  卿尘手指抚过冰弦,垂眸一笑。夜天凌缓步上前,低头问道:“清儿,这一路,你陪了我十年了。”他抬起她清秀的脸庞:“开心吗?”
  卿尘淡淡微笑:“既是陪你,自然开心。”
  夜天凌唇角勾起个清俊的弧度,微微摇了摇头,再道:“在想什么?告诉我。”
  卿尘凝眸注视于他,他那俊逸的笑容潇洒不羁,黑亮的眸心炫光明耀,一直透入她的心底,将她看得清清楚楚,他低沉的声音似乎在诱惑着她,等待着她,纵容着她……
  如此坦荡的目光,映着飒爽的秋空,碧云万里,一览无余。她突然扬眸而笑,看向这瑶池琼楼,金殿碧苑,慢慢问道:“方寸天地,天不够高,海不够阔,四哥,你可舍得?”
  夜天凌朗声长笑,笑中逸兴傲然:“既是方寸之地,何来不舍?”
  卿尘灿然一笑:“当真舍得?”
  夜天凌抚上她的脸庞:“舍得,是因为舍不得。”他将卿尘带入怀中,手指穿过她幽凉的发丝,眸中满是怜惜,暖暖道:“清儿,我答应过陪你去东海,这俗世人间你已陪了我十年,以后的日子,让我来陪你。”
  卿尘笑而不语,侧首靠在他温暖的怀中。两人立在船头,湖风清远,迎面拂起衣衫袖袂,轻舟飘荡,渐渐淡入了烟波浩渺的云水深处。
  《天朝史.帝都》,卷九十四。
  帝曜十一年三月,帝命湛王摄政,携天后东巡。四月,登惊云山,祭始帝。从江乘渡,过七州,抵九原。五月,至琅州,登舟出海,遇骤风。海狂浪急,袭散众船。浪息,帝舟不复见……
  帝曜十一年暮春,帝都本是暖风艳阳,繁花似锦,上下政通人和,四处歌舞升平,却忽然被东海传来的消息掀起轩然大波。
  帝后东巡的座舟在东海遭遇风浪,竟然失去踪影。琅州水军出动二百余艘战船,战士数万,多方寻觅,仅在三日之后寻得随行船只二十一艘,其余诸船皆不得归。
  帝后罹难,消息一经确实,举朝震骇,天下举哀。天朝三十六州百姓布奠倾觞,哭望东海,天地为愁,草木同悲。
  帝都内外一片肃穆悲凉,大正宫太极殿前,群臣缟素跪叩。此时已拜为麟台内相的斯惟云手捧昊帝传位诏书,率几位相臣跪在殿内,面对着的,是湛王白衣素服的背影。
  噩耗传入帝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东海水军数十次出海寻找帝舟,却始终一无所获,昊帝与天后生还的希望已极为渺茫。但无论如何劝说,湛王始终坚持不肯继承皇位。国不可一日无君,斯惟云等悲痛之余忧心不已,今日再次殿前跪求。湛王却一字不言,只是望着那金銮宝座,兀自静立。
  斯惟云抬头,眼前那颀长的背影,在高大雄伟的殿堂前显得如此孤寂,他几乎能感到湛王心中的悲伤,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带来的悲伤,无言,无声,无止,无尽,弥漫于整个辉煌的宫阙,天地亦为之黯然。
  “王爷!”斯惟云再次叩请湛王受命登基,身后众臣一并俯首。
  湛王终于转过身来,殿前丧冠哀服一片素色如海,皆尽落在他幽寂的眼底,“你们退下吧。”他缓缓说了一句。
  “王爷!”
  “退下。”
  斯惟云与杜君述相顾对视,无奈叹息,只得俯身应命。
  群臣告退,大殿内外渐渐空旷无声,暮色余晖落上龙阶檐柱,在殿中光洁如镜的玄石地上涂抹出静寂的光影。
  夜天湛往前走去,空荡荡的大殿中只有他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走过漫长的殿堂,迈上高高的玉阶,最后停在至高处那张龙椅面前。他伸出手,触摸到那鎏光灿金的浮雕,忽然猛地一用力,龙鳞利爪直刺掌心,尖锐的疼痛骤然传遍全身,心中万箭攒射的感觉仿佛随着这样的痛,稍微变得模糊。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张龙椅,百般滋味,尽在心头。曾经他最想得到的,曾经他苦苦追求的,现在近在眼前,然而却有一个人,永远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在最不想得到的时候得到,在最不想失去的时候失去。
  痛过之后,心中仿佛一片空白。他撑在龙椅之上,居然发现自己笑了出来。丝丝苦涩浸入骨髓,无声的嘲弄,无形的笑。
  “父王。”身后突然有人叫他,夜天湛回头,见元修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站在大殿一侧。见他转身,元修便走到玉阶之前,抬头道:“皇伯母去东海之前留给我这个木盒,嘱咐我在三个月后亲手交给您。”
  夜天湛接过元修手中的木盒,熟悉的花纹,精致的雕刻,正是他昔年出征之前送给卿尘的。打开盒盖,里面仍是那只玉簪,白玉凝脂,木兰花静,旁边是一幅雪色的丝绢。随着他手腕一抖,丝绢上两行字迹展开在眼前。分明是两个人的笔迹,却神骨相合,如同出自一人之手——
  托君社稷,还君江山。
  元修站在旁边,看到父王的手在微微颤抖。“父王?”他忍不住上前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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