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凌傲然一笑,那目光早已将他看的通透:“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你去留自愿。”
木颏沙问道:“你不杀我?”
夜天凌道:“我没有滥杀的习惯。”
木颏沙沉思过后,抬头道:“我与可汗喝过血酒,生死只忠于可汗一人。我虽然佩服你,但你是可汗的仇人,也是突厥的仇人,你今天不杀我,将来我也不能再找你寻仇,但也绝不会投降于你!你现在便是反悔要杀我,我也还是这句话!”
夜天凌朗声笑道:“好汉子!我夜天凌又岂是言而无信之人?长征,给他马匹,送他出大营,任何人不得为难。”
卫长征大松了口气,高声应命。木颏沙退出时走了几步,突然回身以手抚胸,对夜天凌行了个突厥人极尊贵的重礼,方才离去。
卫长征走到中庭,迎面有侍卫带着个人匆忙上前:“卫统领,天都八百里急报!”
卫长征见是急报,不敢怠慢,再看信使的服饰竟是来自宫中,彼此招呼一声,即刻代为通报。
信使入内奉上急报,卿尘见八百里加急用的白书传报,心中隐隐不安,却见夜天凌拆开一看,神情遽变,竟猛地站了起来。
很少见他如此失态,卿尘着实吃了一惊,忙问道:“四哥?”
如雪的薄纸自夜天凌手中滑落,她低头只看到四个字——莲贵妃薨。
第43章 子欲养而亲不待
细雨霏霏铺天盖地,风一过,斜引廊前,纷纷扬扬沾了满襟。
远望出去,平衢隐隐,杳无人踪,千里烟波沉沉,轻舟独横。夜天灏立在行驿之前,看向风平水静的渡口,绵绵密密的小雨已飘了几天,几株粉玉轻盈的白杏经了雨,点点零落,逐水东流,江边经历了多年风雨的木栈之上亦缀了片片落樱,素白的一片,恰如帝都合城举哀的清冷。
夜天灏微微叹了口气,自古红颜多薄命,想那莲贵妃容冠天下,风姿绝世,却如今,一朝春尽,红消香断,花落人亡两不知。
凌王他们说是今日到天都,却已过晌午仍不见船驾靠岸,想是因为风雨的天气,卿尘又不能劳累,所以便慢了些。
夜天灏儒雅温文的眉宇间覆上一层阴霾,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往昔多了几分沧桑与稳重,那深深的担忧在远望的目光中却显得平淡。
是自尽啊!莲池宫传出这消息的时候,正逢早朝议政。他沉稳如山的父皇,高高在上威严从容的父皇,几乎是踉跄着退朝回宫。
大正宫内掀起轩然大波。众所周知,前一日在御苑的春宴上,莲贵妃因态度过于冷漠,惹的殷皇后十分不满,不但当众没给好脸色看,更是冷言责斥了几句。
莲贵妃当时漠然如常,谁料隔日清早却被宫人发现投缳自尽,贴身侍女迎儿亦殉主而去。
冷雨潇潇弥漫在整个莲池宫,深宫幽殿,寒意逼人。莲雕精致,美奂绝伦,幕帘深深,人去楼空,几丝冰弦覆了轻尘,静静,幽冷。
天帝勃然怒极,痛斥殷皇后失德,几欲行废后之举。殷皇后又怨又恨,气恼非常,三十年夫妻,三十年恩宠,却说是母仪天下享尊荣,到头来锦绣风光尽是空。
镜中花,水中影,莲池宫中那个女人才是真正万千宠爱于一身,夺了日月的颜色,只叫后宫粉黛虚设,空自繁华。
废后,非同小可的事,举朝哗然。
殷皇后自天帝龙潜之时便随侍在侧,素来品行无差,岂能因一个本就不该出现在大正宫的女人轻言废黜?
殷家一派接连肯奏规劝,以期平息天帝之怒,而朝中自然不乏别有用心者,意图扳倒皇后这个殷家最硬的靠山,一时间纷争激烈。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时最应该落井下石的中书令凤衍却上了一道保奏皇后的表章。
当年孝贞皇后在世时,尚为贵妃的殷皇后与之明争暗斗,凤家与殷家各为其主,难免互不相让。本来凤家因孝贞皇后位居中宫,颇占上风,但自孝贞皇后去世后,殷皇后执掌六宫,一时无人盖其锋芒,殷家水涨船高,时常压制着凤家。现在有如此良机可以扳倒殷皇后,殷家本最担心的便是凤衍借题发挥,谁知他竟上了这么一道表章。
言辞恳切,情理并茂,如同一个平坦的台阶送到了天帝面前。辅国重臣的话,份量还是非同一般的,群臣众议,顺势而止。
卫宗平事后回思,不由冷汗涔涔,凤衍啊,他是早看出天帝不过一时迁怒,并非决意废后,将圣意揣摩在心,通透到了极致,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亦能放手,必是有了更好的决断。斗了这么多年,他此时竟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了!
群臣却更看了个清楚,就如当初一意孤行、娶嫂为妃一样,从登基之时至今,莲贵妃在天帝心里的份量始终没变,因此便有不少人想到了凌王与储位。
但莲贵妃毕竟不在了,皇后虽然受了委屈,却想来也合算。母妃薨逝,做皇子的无论身在何处必要回京服丧,漠北战事已箭在弦上,如此一来,几十万兵马的指挥权风水轮转,便尽数落在了湛王手中。比起那反复无常的恩宠,这是实实在在的兵权。
斜雨扑面而来,一阵微凉。侍卫轻声提醒:“殿下,不如到驿馆里面等吧,凌王他们想必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到。”
夜天灏点了点头,却只随意踱了数步,突然记起身后尚有礼部、皇宗司等一同前来的几名官员陪着,便对侍卫道:“请几位大人入内去吧,不必都候在这里。”
然而他不走,自然无人移步,他微微一笑,便负手往里面先行去了。
驿馆内早已备了热茶细点伺候,夜天灏只端了茶盏沾沾唇便放下了。或许因为毕竟带着丧事,众人显得有些沉闷,但多数心里都在掂量着即将回京的凌王,偶尔有人低声交谈几句。
朝野上下对皇族妄加猜测的事夜天灏早已见怪不怪,他只安静地坐在那里握着茶盏,平和的眼睛始终望向窗外。
粉雨细扬,眼见是要停了。他无声的叹了口气,不知四弟回来会做如何打算。天家这无底的深潭,处处透着噬人的漩涡,他自里面挣扎出来,是经了彻骨的痛,舍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便如此也还是常常不得安宁。这条路是难见尽头的,若没有冷硬如铁的心志,那便是一片令人绝望与疯狂的死域。
“殿下。”侍卫的声音打断了夜天灏的沉思,“凌王的船驾已经到了。”
终于到了,夜天灏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雨势已收,天空中阴云蒙蒙,缓缓随风而动,江水滔滔,不时拍岸。两层高的座舟在其他小船中显得格外醒目,夜天凌正回身亲自扶了卿尘下船,轻风飒飒中,一身白衫修挺俊冷。
“四弟!”
夜天凌转身,携了妻子上前见过皇兄,夜天灏抬手虚扶了一下:“原以为你们上午便该到了,路上可好?”
夜天凌道:“有劳皇兄惦念,一路顺利,只是卿尘辛苦些。”
卿尘身上搭着件云色披风,容颜清瘦,乌鬓斜挽,唯一一件水色玉笄衬在发间,周身素淡。她安静地立在夜天凌身边,闻言淡淡一笑,却见皇宗司来人已将孝衣备好奉上。白麻斩榱,按例制母丧子归,尊礼成服,是要先戴了孝仪才能入天都。
捧着孝仪的内侍趋前跪下,恭请凌王与王妃入孝。夜天凌垂眸看了看:“不必了。”声音漠然。
皇宗司与礼部的官员在旁听着,同时一愣,虽说凌王与王妃都是一身白衣,但毕竟不是孝服,于情不符,于礼亦不合。
“殿下……这恐怕……”礼部郎中匡为谨慎地提醒了一声,被夜天凌抬眼看来,心底微凛,顿住,后半句咽回腹中,便拿眼去看夜天灏。
夜天灏虽心知四弟与莲贵妃素来隔阂,却对他这番绝情也着实无言,沉吟一下,对匡为轻轻挥手,命他退下,问夜天凌道:“贵妃娘娘已移灵宣圣宫,四弟是先回府,还是先去宣圣宫?”
夜天凌扭头看向卿尘,卿尘正自轻浪翻涌的江面上收回目光,与他略带关切的眼神微微一触,说道:“去宣圣宫。”
夜天凌略作思忖,点头道:“如此便请皇兄与他们先回吧。”
苍穹低沉,乌云细密,金瓦连绵的宣圣宫似是隐在轻雾蒙蒙的阴霾中,寂静而庄穆。
殿前殿后,原本雪压春庭的梨花早已过了花期,随着几日淅淅沥沥的雨,满园凋谢,零落成泥碾作尘,一缕花魂杳然,暗香盈余。
所有的内侍宫娥都被遣退,越发显得这宫殿庭院静悄悄无声。朱栏撑着飞檐,孤单地伸向灰蒙蒙的天,汉白玉的石阶飞云雕花,被雨水冲洗得分外白亮,看过去,略微有些刺目。
卿尘与夜天凌一同行至殿前,举步迈上玉阶。夜天凌走得极慢,沉默地看着前方,这神情看在刚刚退出去的内侍眼中只是平静异常,身不披孝,面无哀色,唯有无尽冷然。
迈上最后一层台阶,夜天凌突然停步不前,卿尘多走了一步,回身看他。只见他抬手扶着白玉栏杆,站在了大殿门外,猝然闭目。他的手握成拳,狠狠压在冰冷的玉栏之上,一缕鲜红的血液很快自他的指间蜿蜒而下,在飞云缭绕的雕栏上勾勒出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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