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凌闭目间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而依旧是往常清冷的平淡:“万物有生必有死,八十九岁一生亦不算短了。”他目光再落至石棺之上:“万俟朔风,不知这人又是谁。”
“是他做了这个石棺?”卿尘问。
夜天凌点头,手指在棺盖复杂的文字上抚过:“柔然一族对尊崇的长者有停棺后葬的习俗,看棺上的日期,过了今天便整整一年,已到了入葬的日子,我至少还能为他老人家做这一件事。”
卿尘自怀中取出丝帕,将蒙尘已久的石棺细心清理,同夜天凌一并动手葬棺入土。
夜天凌神情间有些漠然,旧棺新坟,依然令人心生晦涩。待一切完成之后,夜幕已笼罩大地,月冷星稀,深谷无风,俩人以枯落的松枝燃起篝火,卿尘坐在大石之旁,飞焰点点,凌乱地窜动在无边的夜下。她静静看着夜天凌将一方碧石亲手凿刻,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明暗中只见深沉。
夜天凌已有大半日不曾说过一句话,当最后一个字雕凿好了,他轻轻举起手中的剑,火光明亮,压不住剑上寒气,映在他无底的眸心,清冷一片。
得归离剑者得天下,柔然族得归离剑,却换至灭族的结局。当年穆帝攻伐柔然,虽是得美而归,但其真正的目的怕还是这把号令至尊的剑,即便已经身处权力的巅峰,却依然要挥军千里,索取一个统驭万方的象征。
柔然族还是保全了这柄剑,它致使莲妃归嫁天朝,亦让夜天凌诞生在俯瞰中原的大正宫中,不管他的父亲是谁,他身上有一半留着柔然族的血,柔然族将这归离剑,最终交到了他的手上。
夜天凌缓缓起身,将手中石碑立于新起的坟前,剑峰侧处,一抹炫冷的月光骤胜,风凌起,雪飞溅。
眼前空旷的雪地之上,月华之中,卿尘看着夜天凌身影四周剑气纵横,寒光凛冽,白练如飞。夜风残雪随着他手中剑啸龙吟越转越急,一套“归离十八式”将睥睨天下的归离剑发挥到了极至,剑气狂傲,横空出世,大开大阖处的凌厉迫得人几乎不能目视。
随着夜天凌一声清啸,胸中波澜激荡山野,归离剑光芒轻逝,寒意收敛,四周风雪纷纷扬扬飘落,瞬间和银白的大地融为一体。
雪尽处,月影孤冷,夜天凌握剑独立,在无尽的黑暗中抬头望向深不可测的夜空,轻声道:“师父,我带着妻子来看你了,既得归离剑,我便绝不会让你失望。”
第26章 横岭云长共北征
横岭深雪绵延千里,北疆的大地在这样的林海雪原中气势苍茫,厚厚的冰雪下流淌着自然的血脉,不动声色地延伸于六合八荒。
驰上一道高丘,夜天凌勒马转身,往横岭之外漠北辽阔的土地看去:“数十年前,横岭以北曾都是柔然族的领地。”
卿尘缓缓束缰:“据《四域志》记载,自天朝立国始至穆帝兵败柔然之前,南以横岭北麓为界,北至叶伽伦湖,东至大檀山脉,西北至撒玛塔尔大沙漠,西南至达粟河,西北这片土地都一直是柔然汗国所属。”
“你再说一遍。”
卿尘望向夜天凌,他深邃的轮廓下隐藏着一种沉稳的倨傲,仿佛面前辽远的天空,空无一物,却将万物包容。她重复了刚才的话:“南接横岭北麓,北至叶伽伦湖,东至大檀山脉,西北至撒玛西尔大沙漠,西南至达粟河,都曾是柔然的土地。”
夜天凌遥遥伸手将马鞭前指,似越过横岭划出一道无形而无穷的圆弧:“总有一日,这片疆域都将划入天朝的领土,漠南、漠北、西域、吐蕃,甚至再远。”
卿尘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淡然道:“再远的地方还有更远,四哥,我曾听有人问过这样一个问题,人死之后,不过需要长鞭所划这么大的地方埋葬,却要为何要攻占那么多的土地?”
夜天凌薄唇微挑,依然看着天高地广的远方:“以死而问生,原本便是荒谬。正是因为人人百年之后都是一抔黄土,几根白骨,方显出人生不同。若因为相同的死而放弃一切作为,那么活着便真正失去了意义。既得此生,何必辜负?”
卿尘眼中带着悠远的光泽:“我也常想,发问的人,或许永远也体会不到对方所经历的生。所谓开疆扩土,不过是生存中的追求和抱负,当一个不能及的高度被征服的时候,生命也会因此变得精彩,这不仅仅是征服土地,更是征服自己,不同的生的足迹,会使看似相同的死亡各自相异。”
夜天凌带着风驰缓缓和她并羁前行,阳光照于雪岭,万千丛峰化做瑶石玉刃,不时反射出剔透的冰光。“我不管死后如何,现在我心里既装了这万里江山,这便是我要做的,若哪天我的眼里只愿看一叶扁舟,这浩瀚疆土又算得了什么?人生在世如过客,这整个的世间在人生当中又何尝不是过客?生和死,死和生,谁又琢磨得透?”
卿尘道:“生死本就是对立又相承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即便在死亡之后,人的生命也会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人与事物间延续下来,死亡并非终点。”
夜天凌微微一笑,侧头道:“师父的生命亦继承在我这里,你是这个意思吗?”
卿尘柔声道:“或者这世上并没有完全的死亡,他老人家将心血和希望寄予在你身上,你的生命中亦有他的一部分。”
夜天凌长舒了口气:“我知道,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卿尘唇边逸出一丝轻淡的叹息:“其实这些话说起来容易,真到了自己身上就未必能坦然面对生死了,我也只能是说说而已。”
夜天凌却别有意味地笑说:“怎么开解别人,最后自己倒变得唉声叹气?”
卿尘抬眸,微微挑眉:“咱们该回去了。”
“走吧。”夜天凌说着,率先纵马自丘陵上冲下。
待快出了横岭山脉,卿尘下意识地侧身寻找,一直跟在身后的雪战不知跑去了哪里,许久不见踪影。她回头轻哨呼唤,忽见不远处的雪地中,雪战几乎与大地浑然一色的身影急遽前奔,它身后一只金雕神形凶猛,正做飞扑之势直冲而下,欲将其逮杀爪间。半空中尚另有一只飞雕盘旋,紧随之后。
雪战也不是易与之兽,返身一个侧躲令那金雕俯冲之势皆尽落空,一爪撕上雕尾。不待卿尘喝呼,夜天凌手中一支狼牙长箭去如星逝,已直取金雕身躯。
那金雕倒也了得,在掠起之时斜翼拍过,竟惊险地躲开了夜天凌致命一箭,陡然冲上天空。
夜天凌连珠双箭尾随而至,破空追去,啸声凌厉。
那金雕似是知道弓箭厉害,奋力振翅闪躲,夜天凌箭上劲道非比寻常,岂容它再次侥幸,只见冷光闪处,金雕惨叫着坠往雪地。
另外一只金雕见状悲鸣,竟不逃命,振翅俯冲便往敌人头顶扑来。夜天凌面容冷冷,金弓再响,眼见这只金雕亦要丧命箭下,突然前方响起一阵尖利的啸声,一只长箭闪电射来,正撞上夜天凌的箭,受此阻挡,夜天凌的箭便扫着金雕的翅膀穿上半空。
那金雕死里逃生,受此惊吓高高盘旋在空中,再不敢轻举妄动。
前方雪地之中有人长箭在弦,杀气袭人地对准夜天凌。夜天凌引弓搭箭,亦冷冷与之对峙。
那人身形魁梧高挺,着一身墨黑裘袍,腰佩宽刀。如此寒冷的天气中,他上身一半赤膊在外,露出强健的胸肌,衣袍之上隐有血迹,似乎刚刚经过一场激烈的搏杀,周身戾气未散,散发披肩,冷风中飘扬身后,目深鼻高,相格独特,显然不是中原之人,那双灼灼如鹰隼一般的眼睛,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犀利。
剑拔弩张中,这人浑身散发着一种刚硬而狂野的气质,举手投足的霸气似乎不将任何事情放在眼中,比起夜天凌的峻冷似不遑多让。
再往后看去,他身后马上竟骇然挂着数个狼头,残颈之上鲜血尚未凝固,面目狰狞。从他身上衣物的撕痕和肌肤上几道血迹来看,这些恶狼应该是在攻击他时反变成了刀下猎物。
雪战此时早已跃至卿尘马上,一阵风刮过,吹得几人衣袍猎猎,那人一声呼哨,金雕从空中冲下落在他的肩头,“你们为何要伤我的金雕?”
他说的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夜天凌和卿尘之前未想到这金雕是有人豢养,都有些意外,卿尘道:“我们并不知道这雕是有主人的,一时失手,还请见谅。”
先前那只金雕落在地上,长箭透胸而入,已经奄奄一息,夜天凌缓缓收箭:“抱歉。”
那人却冷哼一声:“一句抱歉就算了吗?”
以夜天凌之心气高傲,肯对人道歉已属不易,眼中冷芒微现,扫向那人:“你想要怎样?”
那人夷然不惧他的目光,抽刀入手,却往一侧悬崖陡壁处指去:“我这金雕得之不易,唯有捕捉幼雕驯养方可听命与人,你若能在我刀前将那雕巢中的幼雕取来,此事便作罢!”
他所指之处一刃冰峰高绝陡峭,隐约可见有雕巢半悬山崖之上,夜天凌抬眼一瞥,冷冷一笑:“在下奉陪。”
卿尘见那悬崖本就险峻,兼之凝冰覆雪,滑溜异常,想必极难攀登。这人既如此准确地知道雕巢位置,想必本就为此而来,他的武功似乎不在夜天凌之下,攀崖之时如此争斗定当十分凶险,她却对夜天凌淡淡而笑:“我在这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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