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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雀 [金推] (魇月)



他舍不得这座浮华富丽的王宫,舍不得身下这大理石王座那冰凉坚硬的触感。这是他身为天狼至高无上王者的象征,这是他荣耀与尊贵的证明,这是他三十几年来心心念念,不择手段才得到的一切。这原是他的野心与理想,原是他大展宏图的第一步。放手便意味着他败了,不仅败了,他还将成为天狼亡国的罪人。

“王,魏军前锋怕恐明日将至,今日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国相急道。

“你们退下。”赫泰闭上了深邃却疲倦的双眼。

“王——”国相张口欲再劝,却是被赫泰恶狠狠地打断,“滚——”

国相吓得一惊,回头与其他人对视一眼,终是一齐沉默地退出了大殿。赫泰听着他们那唏唏嗦嗦的脚步声,疲倦与不甘一齐涌上心头。他直至如今仍是无法接受自己败得如此彻底,然而魏梁两国的大军日夜逼近朝月城的事实在清晰地提醒着他的失败。

他独自坐在这空荡荡的大殿中很久,直至夜幕降临。侍从皆不敢进来打扰,没有烛火的大殿是沉默的黑暗。他突然在这黑暗中起身,出了大殿一路去了王宫修建得最高的一座高台。他站在高台上,俯望王宫之外,朝月城那纵横阡陌的长街。长街上鳞次栉比的民居是成片成片的黑暗,唯有巡夜人手中灯笼的一点光晕穿梭而过。百姓早早离城逃难,朝月城中已是十室九空。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这座王都已是末路,可他依旧贪婪地俯瞰着自己的王都,眷恋不舍的目光描摩着每一处建筑的轮廓。

夜太深了,一队巡逻的侍卫自高台下走过,他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这安静的夜中格外清晰,一下一下敲击在赫泰的心头。这声音仿佛是那魏梁大军逼近朝月城的铁蹄,缠绕在他心上挥之不去。他莫名又开始紧张,开始担忧,开始退缩,开始怯懦。他知道属于这座王都的时间已是不多,是战是退,他必须在这一夜做出决断。

可这决断当真太难,某些东西一旦舍去,便是刮骨割肉之痛,会成为打在他脊梁骨上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烙印。

突然,不远处的高塔之巅有有悲怆的箫声被夜风送来。那箫声一起,矗立在朝月城中其余六座高塔上也同时传出箫声,幽幽徘徊在朝月城上空。

赫泰猛然惊醒般转头望向不远处那座七层高塔之巅透出的迷离灯光,心头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怨恨,让他提了弯刀,转身走下高台,一路往囚禁着墨紫幽的那座七层高塔去。高塔老旧的木梯在他脚下发出沉重的呻、吟,他走上塔室,看见墨紫幽面东窗而立的背影,她手中执着那紫竹箫吹奏着那支重复过千百遍的曲调。孤独不甘箫声,与另六座塔中同样的箫声汇在一处,飘荡得极远。

赫泰阴沉地注视着墨紫幽那孤清的背影片刻,在这被囚禁的数个月来,她每日反复吹奏着这同一支曲子,不知疲惫,不知厌倦。他一直在猜测,在怀疑,她这曲子到底是为谁而奏,远在数百里外的魏梁之师?楚玄?亦或是慕容英?不知为何,他就是直觉一定有一个人隐伏在无人察觉的暗处聆听着她的箫声。

“魏师三千前锋已在王都百里之外,”他拔出弯刀,刀锋冷冷直指墨紫幽背心,“我说过,朝月城若破,我必要你死得凄惨无比!”

箫声止息,墨紫幽放下执箫地手回身看他,却未急于回答,她任他将刀锋抵在她心口,半眯着眼睛似是有趣又似是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看什么!”赫泰被她那目光淡淡扫着,一瞬间心生出一种被洞察一切的不自在。

“没什么,只是觉得短短数日未见,你似乎变了很多。”墨紫幽边打量着赫泰边笑。她一眼就发现了,今日的赫泰与上回威胁她时的阴狠暴戾大为不同。那时,若水城刚破,他还祈望着西狼能够发起反扑,却未料想魏梁大军过处,所向披靡,无可抵挡,他根本没有反扑的机会。他的锐气就被这几日战败的军报和逼近的敌情打磨去了棱角,曾经满是狠辣与傲慢的眼中只剩下挣扎与犹豫,这是被逼到穷途之人才有的眼神。

“哪里不同!”赫泰隐隐感觉到她说指为何。

她低低笑了笑,不答只是道,“我亦有言,此次一战,魏梁两国劳师动众,损兵折将,耗资甚巨,他们若退,如何向魏梁两国臣民作交待?此战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无法回头之箭,纵然是为了我也不可能。你留我也仅仅只能为你自己留下一丝余地而已。若指望用我逼他们退兵,自是绝无可能。”

赫泰阴沉着脸上前一步,泄恨一般地将刀锋抵在她心口,“那我留你何用!”

“狼岭关被攻破之后,我在这高塔上每日都可见朝月城中大批百姓拖家带口自西城门逃难。”墨紫幽转头看向窗外,俯视之下皆是一片冷清的黑暗,她不答却是叹息,“原来没有百姓的城池是如此寂寞。”

赫泰在这叹息中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讽,他心中恨意更甚,手下一重,冷锋破开墨紫幽心口的衣料,在她雪色的肌肤上刻下一道鲜艳的血痕。她却是毫不在意地回首看他,“城还未破,他们的王还在这里,怎能西逃?身为他们的王的你,又因何不曾阻止?”

赫泰不答,只是执着弯刀,冷冷回视着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就听她笑,“我听闻今日一早,朝月城中的王公贵族都齐聚王宫,请求你带领他们弃王都西逃。与中原人不同,西狼人本以游牧为生,并不依赖城池和土地,为了生存而迁徙本也是惯常之事。”

这也是朝月城以西的西狼部族对自己国家的领土放弃得这般容易的原因,西狼人骨子里的游牧民族天性根深蒂固,遇上弱者烧杀抢掠,遇上强敌绕行退避本就是他们的生存法则。

“往西是大漠,因给予困难的缘故,一旦你们撤入大漠,魏梁大军就鞭长莫及。既可保存实力,又可躲避魏梁大军追击,真是两全其美。”墨紫幽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其实你早就做好了此等打算,所以才没阻止那些弃城而逃的百姓,不是么?”

朝月城如今孤立无援,单凭城中一万守军面对来势汹汹的二十万魏梁大军无异于螳臂挡车,蜉蝣撼树,注定是守不住的。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赫泰都只有舍弃王都西逃这一条出路。

“我若想走,狼岭关破那日便该走了,缘何拖至今日?”赫泰冷笑反问。

“我猜猜,”墨紫幽淡淡道,“你在担心追兵,你与那些逃难的百姓,或是小小部族不同,遇上他们,魏梁军队自是不会费力去追击,但一旦遇上身为西狼王的你势必要对你围追堵截,截断你西去的生路。到时你连做为倚仗的城池都没有,怕更是难逃一劫。所以你不敢冒险,你意欲用我与我国皇帝、梁国摄政王谈判。你今夜此来难道不是想再次从我口中得到证明,证明我还能有这一丝利用价值?”她垂眸冷视着抵在自己心口的刀锋,道:“戏唱过了头,就没意思了。”

赫泰没有收刀,他弯刀上的杀意半分未减,道,“你只猜对了一半。”

“哦?”墨紫幽淡淡问。

“我不想做亡国的丧家犬。”赫泰摇头,所以他才苦苦挣扎,不能对这座王都放手,不愿灰溜溜地逃进大漠,做人人皆可耻笑的穷寇。这生存与尊荣的抉择不分昼夜地折磨着他,让他在痛苦之中徘徊不决。“天狼该兴于我手,怎能在我手上灭亡!”

“身为王的你还在,又怎称得上灭亡?”墨紫幽心口的血已染红了雪色的衣料,她看着赫泰那满怀恨意的双眼,道,“况且只要你还保有余力,他朝东山再起,也并非不可能。”

“李后主还在,难道南唐就称不上灭亡了?”赫泰冷笑,“光武复兴汉室,史有两汉,晋元帝南迁,后称东晋,赵构南逃,宋亦有北南。今日国破山河断,纵然他朝我再兴天狼,也不再是今日的天狼!”

“可纵然你不走,朝月城依旧会破,西狼依旧要亡,你无能为力、”墨紫幽叹息一声道,“亡于你手,若能再兴于你手,这原本就是你对族人和先祖的告慰。”她又笑,“又或者是你已被魏梁之师打得心生怯懦,料定自己此一西去后便会只图安逸,再无勇气卷土重来?”

“你莫要拿话激我!”赫泰登时大怒。

“我魏师前锋恐怕明白便至,你再不下决断可就来不及了。是要耗尽你手中最后一丝兵力,与朝月城共存亡,还是保存余力再谋后动,你自己选吧。”墨紫幽冷冷道,“可以完整地保留你在朝月城中余下军队,可以安全地带着你的王族和臣民离开,而不用被魏梁大军追击得灰头土脸,毫无尊严。这其中的差别有多大,我想你是明白的。你留着我,不就是为了这最后的一丝余地,不就是因为你早早就对今日的结局心存畏惧!”

赫泰张口欲要反驳,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用那柄弯刀指着墨紫幽沉默许久。夏夜的清风自东窗袭入,引他转眸远眺。他从那扇东窗可眺望见朝月城高耸在夜色中的东城楼,可看见城楼上守城的将士的黑色轮廓,他们手中那直指长天的枪戈激起他心中的愤怒与豪情。这座王都的每一尺每一寸,每一人每一物都在提醒着他身为天狼王的尊荣与职责,提醒着他不该弃城而逃,该有尊严地向魏梁大军展现出天狼人宁折不弯的勇气,与这座王都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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