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丞掌握文书机要,乃是皇帝身边不可缺的文官。崔景钰处事圆滑,机敏周到,既能辅佐圣上处理朝政,又能帮着化解韦后和敌对派之间的矛盾。韦后用了一阵,对他越发满意。
宫婢们并不懂政治,看到崔景钰得到重用,便为他高兴。众人追捧着崔景钰这个朝堂新秀,对他阿谀奉承。短短数个月,段家似乎就湮没在了往事尘埃之中。
而后又有一件大事,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吐蕃赞普弃隶蹜赞之祖母遣其大臣悉薰热来献方物,为其孙请婚。不久之后,圣人将雍王之女收为养女,封做金城公主,许与吐蕃赞普为妻。
又有一名公主要和亲了。又有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贵族女子,离开繁荣富饶的中原,往西而去,定居在苦寒贫瘠之地,终其一生。
丹菲不禁想到了宜国公主,想到了古往今来的许多和亲番邦的公主,想到了北地的草原和蓝天,大雪和深山。
那一夜,丹菲梦到自己回到了沙鸣。
她如往常一样骑马进城,熟门熟路地走到刘家后院。奴仆过来帮她牵马。她大步穿过一道道院门和夹道,走进了内堂。
郭夫人依旧靠在榻上,母亲和春娟在陪她说话。
“阿菲回来了。”郭夫人如往常一样亲切地招呼她。
她走过去,靠在母亲身边,听她们谈话。
刘郎则坐在窗下,和一个男子对弈。那男子感受到丹菲的目光,转头向她一笑。
是父亲!
曹父凝视着她,笑容充满慈爱。
“我的小草儿。”母亲摸着丹菲的发鬓,“你瘦多了。你辛苦了。”
小草儿,她的乳名。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唤她这个名字了?
丹菲猛然醒了过来。
窗外月光如水,透过半开的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地上,好似凝结了一片白霜。皇城是如此安静,竟然都听不到夜虫的鸣叫。
丹菲抬起手,摸了摸鬓角。那里似乎还留着轻微的触感。
踢踏……踢踏……
这么深的夜,怎么会听到马蹄声?
慢悠悠的,一点点走近院子里来,就像一个幽灵。
丹菲实在好奇,轻轻起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门外月光皎洁,照得庭院明亮如白昼。庭院正中央,一头毛皮洁白如雪,头顶十叉大角的马鹿,正幽静安详的沐浴着月光。它浑身都散发着光芒,一双宛如黑玉一般的眼眸温柔地凝视着丹菲。它就像一个精怪,一个神灵的化身,这般圣洁且美丽。惊人的美丽。
这是丹菲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这头白鹿。她知道它不是真是存在之物,它其实是她欲望和野心的化身。过去很多次,她一次次在密林山野之中追踪它,却无法靠近半分。这让此时的情景显得格外的珍贵。
丹菲小心翼翼地接近白鹿,生怕惊动了这个美丽的灵魂。它温顺而镇定地注视着她,甩动着尾巴。丹菲朝它伸出了手。
白鹿眨了眨眼,朝着丹菲迈出了一步。
丹菲不禁后退,跌坐在了地上。白鹿俯身凝视着她,周身的白光骤然加剧,整个身子分解成为了无数白色的萤光,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将丹菲包裹住。
强光刺激得丹菲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丹菲听到了起床的梆子声。屋内宫婢们翻身起床,穿衣梳头。
丹菲鞠起冰凉的清水泼在脸上,打了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朝阳初升,金光万丈,照耀着辉煌的皇城。
宫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所有的愁绪和牵挂,又再度被掩埋在了昨夜幽梦之中。
这日丹菲如同往常一样,在尚食局的厨房里做活。她蹲在水槽边洗菜,听到女史在一旁骂骂咧咧,一个小宫婢跪在地上啼哭。
“今日是算好了来寻老娘的麻烦?这个也病了,那个也病了,全都在炕上躺着睡懒觉,活儿谁来做?”
宫婢哭道:“娘子息怒,冬娘她们是真的病了,起不了身。”
“好啦。”一个女官劝道,“最近倒春寒,是有不少宫人染了风寒病倒。”
女史气道:“今日有宫宴,我手下一下少了两成的人,完不成上面吩咐的活,到时候谁出来挨板子?”
“你当就你缺人?我手下丫头也病了不少……”
云英小声对丹菲道:“好奇怪,今日咱们院中也病了好几个呢。那个缺门牙的裴三娘,昨日就病得没下床,被送到医院去了。”
“昨日大家都好好儿的,怎么突然都病了?”丹菲蹙眉,心中升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她在军营长大,见过军中疫病蔓延时的情景,同此刻十分相似。掖庭里宫人众多,又拥挤地住在一处,若是有疫病,极快就可传播开来。若不及时救治,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晌午用饭时,异状已经很明显。婢女之中,也有好几个人露出症状,抱怨头昏脑热,浑身乏力。
女史起初还会骂几句,后来也觉得不对,一面远远躲开,一面将那些生病的宫婢打发回去休息。那些没发病的宫婢渐渐慌张起来。
女官见状,急忙去通报上司。
傍晚丹菲结束了劳作,返回寝舍。一进院门,一股浓郁的药气扑面而来。
“谁病了?”
“好几个人呢,连红珍也病了。”淑娘在廊下给炉子扇风,“像是伤风,头疼发热,浑身没力气,晌午就被打发回来,在屋里躺着。”
丹菲进屋一看,一间屋子里二十来个宫婢,有四五个都已病倒。这还是发病的第一天,之后情况会多严重,简直不敢想象。
“都是伤风?”丹菲问,“怎么不把人送去医院?”
淑娘苦笑:“医院早已人满为患。医官给了点药,让咱们自己熬。”
红珍在床榻上翻了个身,露出烧得通红的脸来。丹菲急忙拧了帕子盖在她额头。
卫佳音倒没有病,却是吓得哆哆嗦嗦地蹲在屋外。丹菲从她身边走过,她抓着丹菲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你觉得是什么病?”
丹菲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却不敢轻易说出来,只得摇了摇头。
看神色,卫佳音八成也猜出来了,哭丧道:“我……我还没得过那病。万一我要得了,那还不如死了好。”
丹菲翻白眼道:“你还没病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何女史和黄女史匆匆赶来,都是一脸凝重,大声吩咐道:“将南屋腾出来,把生病的都安置在南屋里。没病的排个号,每晚安排两个人照顾病人。”
众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将病人安置好。淑娘将红珍摇醒,喂了她饭菜和汤药。红珍朝她们无力地笑了笑,又昏睡过去。
丹菲找到黄女史,道:“娘子,这恐怕是疫病。”
“医院里的人也是这么说的。”黄女史愁眉苦脸,“我入宫十来年,上次闹疫病,还是武皇后在位时的事。当时情景也同今日极像。那次宫人死了近三成!”
丹菲周身发寒,“就没有什么法子?”
黄女史摇头,“听天由命吧。”
宫奴人微命贱。况且疫病不分人,贵人照样要生病。宫中御医照顾生病的妃嫔们都来不及,只有留宫人自生自灭。
淑娘留下来照看红珍。丹菲一宿没有睡好,无数次翻身,听到南屋里传来隐隐呻吟声。
次日早上起来,丹菲顾不上梳头,第一件事便冲是去看红珍。
“别进来!”淑娘在屋内道,“她依旧烧得厉害。刚吃了点药,又睡了。”
“你呢?”丹菲焦急,“你也别病了。这病凶猛得很呢。”
“我暂且无事。”淑娘叹了一声,“别替我担心。当初刚入宫时,我犯错差点要被打死,是红珍替我挨了剩下的板子。我欠了她,理当在这时刻照顾她。”
丹菲沮丧地回了屋,就见云英一脸愁容。
“又病了两个。”云英指着榻上躺着的两个宫婢道,“一早起来才发现,发热起不了身呢。”
卫佳音吓得面无人色。她同其中一个生病的宫婢比邻,睡了一宿才知道对方病了。
众人惶恐不安,匆匆将新病的宫婢送去南屋。这一清点,竟然又添了五名病患。
这日夜里有雨,丹菲躺在床上,听着各屋里传来的隐隐哭泣声。
生病的宫婢越来越多,南屋已经放不下,只好安置在西屋里。还没病的宫婢觉得绝望,不是拼命念经拜佛,便是垂泪哀叹。
隔日早起,丹菲又去探望红珍和淑娘。她在外面敲了许久的门,却无人应答。她心下一凉,知道事态严重了。她抽出一条汗巾,遮住口鼻,推开南屋的门走了进去。
里面窗户紧闭,光线昏暗,汤药的苦涩气息混合着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气和排泄物的恶臭,十分难闻。床榻上躺满了人,有些还能低声呻吟着,偶尔翻个身。还有好几人躺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淑娘伏在墙角。丹菲匆匆过去,将她扶着躺好。她额头滚烫,神智却渐渐清醒过来。
“你……怎么进来了?”淑娘有气无力地推了推丹菲,“出去!这病过人厉害。”
“你病了!”丹菲颤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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