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丹菲于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忽然发现崔景钰醒着,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老实说,她知道崔景钰是在担心她,但是夜半三更枕边有人盯着你看,还真挺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
“笑什么?”崔景钰见她醒了,把她抱在怀里,有些不高兴。
“我没事的。”丹菲道,“只要你等得,过个一两年再生也一样。就是不准你以此为借口纳妾。我警告你,崔景钰,我就是个悍妇,泼辣善妒。你若是敢去招惹,哪怕只是去想一想那些小狐狸精,我就唔唔……”
崔景钰的吻有些颤抖,黑夜掩盖住了他发红的眼眶。丹菲看不到,但是能感觉得到。她抱住他,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再强悍无畏的男人,这个时候,也是她怀里的孩子。
蜀地的冬日阴沉而潮湿,难得见阳光。幸而不算多冷,只积得起薄薄的一层雪,过两日就又化了。
丹菲他们在府城里过的年。府中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是夜驱傩,崔景钰作为一县父母官,亲自领队。他和丹菲各扣着老翁、老妪的面具,扮作傩翁和傩母,手持一盏竹纸灯,领着长长的队伍,沿着县城街道而行。
带着孩童面具的护僮侲子们和带着鬼怪面具的人浩浩荡荡地跟在他们身后,乐队一路吹拉弹唱,人们欢跳嬉闹,相互追逐。整个街市灯火通明,熙熙攘攘,到处充满了欢腾的气息。
崔景钰和丹菲手牵着手,与面具下相视一笑。
回到府中时,管事已经命奴仆在庭院中升了庭燎,火堆熊熊燃烧,照亮了四面的屋宇门楼,也映得丹菲面若桃花,笑颜明丽动人。
“还记得那日围猎,你在火堆前跳舞不?”丹菲依偎在崔景钰怀里。
崔景钰唔了一声。
“我就是那时候发觉喜欢上你的……”两人异口同声。
“你……”丹菲吃惊地看着他。两人又同时爆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
夫妻俩相拥在一起,坐在廊下,看着家丁们在院中欢闹。
“郎君,夫人,来烧旧呀。”阿礼她们招呼着。
崔景钰和丹菲走了下去,同家仆们一起,将破帚丢进火堆之中。
管事家的孩子们乘机在一旁往火堆里扔竹节。丹菲童心大发,跟着他们一起烧爆竹。竹子被烧得啪啪作响,爆出一簇簇金红火星来。
晚上守岁,丹菲和崔景钰坐在院中暖阁里。丹菲手执琉璃杯,品着葡萄酒。崔景钰横抱琵琶,手执拨子,轻扣丝弦。
夜空明净,月如银盘高高悬挂。院中积雪如薄纱,寒风清洌入肺腑,却是吹散了屋里沉闷的薰香。
琵琶声清幽,婉转悦耳,一会儿像是鸟鸣山涧,泉水叮咚;一会儿又像是孤马驰野,纵横奔放。奏曲之人技艺高超不说,更有一种铮铮浩然之气。
数年光阴似流转的清洌寒风,吹散了悲苦忧愁,却冻结住了一幕幕永恒的记忆。
此时此刻,良辰美景,寒月清风,人影成双。琵琶声悠扬悦耳,缠缠绵绵,诉说着无言的情思。
上元节那日,满城花灯香火,人潮如织。
丹菲和崔景钰打扮成普通平民夫妻,手拉着手,去游灯市。郎君俊朗,娘子秀美,两人一路走来,得了不少关注的目光。
“瞧!”崔景钰朝一处抬了抬下巴。
远处一株柳树上,挂满了花灯。下面围着一群人,看谁能射下来。
丹菲不禁莞尔,“话说回来,我们当年那局,其实并未分出胜负呢。再比一场,如何?”
崔景钰把手一伸,“娘子请!”
两人来到人前,给了摊主一吊钱,换来两副弓箭。
夜来风大,柳树枝条摇摆,挂着的灯也跟着晃来晃去。围观的人纷纷起哄,多半看两人俊秀娇贵,拉弓也只是装个样子罢了。
丹菲但笑不语,率先拉弓,连珠两箭,分别射中一只莲花灯,一只兔子灯。
旁人霎时安静,轰然叫好。
崔景钰继而出手,也是连珠两箭,连射两灯。
这下人群哗然,更有认出这俊朗男子是县令者,大声高呼。
“最后一箭。”丹菲朝崔景钰俏皮地笑了笑。
“娘子请先。”
挂在最高处的一盏莲花灯晃动得特别厉害,灯又特别小,确实最难射中。
丹菲瞄了片刻,箭离弦而去,却是擦着灯而过,只将灯碰得抖了一下。
人群里发出一阵惋惜。
丹菲斜眼看崔景钰。崔景钰展臂拉弓,身姿挺拔,如风中白桦。松弦之际,他突然转过视线,朝丹菲温柔一笑。
“噌——”
“中啦!”人群欢呼沸腾。
“县令好箭法!”
“郎君英武不凡!”
摊主摘了灯,殷切地递了过来。崔景钰却是不接,牵起丹菲的手,扬长而去。
县令射下来的灯,是个好彩头,这边就有人争相来买。
一个面容俊朗、落拓不羁的男子丢给了摊主一吊钱,不要灯,却是要方才县令夫人用过的那把弓。
“你也真是疯魔了。”友人摇头嗟叹,“他们夫妻俩恩爱非常,哪里有你插足的份。”
“我就是知道,才留个念想。”司徒令德抚摸着弓粗糙的把手,苦笑道。
景云三年正月十九日,圣人颁诏赦天下,改元太极。
“阿锦,又是一年春了,我们分别已满一年,你一切可好?
近来春耕繁忙,景钰督修的水渠派上了大用场,百姓都夸他是大清官。我看这清官也真是好做,可见天下百姓有多纯朴善良。
庄子上的桑树也已长成,蚕户每日忙着采桑叶喂蚕虫。你还记得我们养在小盒子里的那只蚕虫么?我如今跟着学养蚕呢。等到纺出丝绸来,送你一匹。
如今城外油菜花开了,遍地金黄如海,景色美不胜收。真希望你能看到……”
“云英,听闻你婚后生活和美,我很是为你开心。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有孕了,务必好吃好睡,生个大胖小子。我这边还没有动静。景钰知道我身子的情况后,反而怕我有孕了。我现在日日吃药,也想早日把身子养好。”
太极元年五月十三日,赦天下,改元延和。
“怎么又改了?一年里要改几次呀?”丹菲正在笨拙地学习如何缫丝,丝线总是断,急得她一头大汗。
崔景钰拿着邸报,在旁边笑着看了片刻,道:“改元只是小事。太平公主驸马武攸暨前些日子病逝了。”
丹菲惊讶,放下了手里的活。
太平公主的这个驸马,人倒是不错,忠厚老实,从不参与韦武两家的乱事。所以即使太平公主闹成那样,李隆基对这个姑父都还是很有好感的。
“他年纪也不大嘛。”丹菲叹道,“老实人不长命。还有什么消息?”
“还有个坏消息,同你我关系倒不大。”崔景钰蹙眉道,“之前孙佺大都督去平定奚叛乱,如今传来全军覆没的消息。奚酋长李大酺献俘于突厥。默啜这老贼,杀了孙大都督和周将军。”
“他不是都已上书请和了么?怎么转眼又杀我大唐军士?”丹菲怒道,“此人真乃一颗毒瘤,一日不摘,大唐难安。”
崔景钰低声道:“西北整个边境之患,才是真的毒瘤……”
夏收夏种,忙得农人们全都脱了一层皮。忽而一阵雷雨来,如瓢泼一般,浇灌着旷野。狂风中树摇草摧,天地混沌成一团。
崔景钰和丹菲本是出来看夏种的,还未来的及回城,就被大雨淋得如落汤鸡。两人骑马,一路风驰电掣,将随行的人远远甩在后面。
穿过一片树林,前方出现了一间庐舍。两人策马狂奔,冲到庐舍前,跳下马就闯了进去。
里面正有几个年轻男子在饮酒,闻声转过头来,众人面面相觑。
“崔县令!”司徒令德匆匆放下酒杯,起身迎过来,“您这是……快请进!这是曹夫人?青娘!”
他喊我亲娘?
丹菲一脸黑线,对这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幸好片刻后,一个蓝裙女子闻声而来。
原来他唤的是青娘。
青娘扶着丹菲去里间整理仪容。外间,听到司徒令德请崔景钰入座,对他道:“此处是我同友人闲来小聚之出。那边本是一片荷池。无奈现在一场大雨,淋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崔景钰客气道:“庐舍荷池,三两好友,浅酌闲谈,倒是一处幽静雅致的好去处。”
司徒令德介绍过自己的几位友人,攀谈了起来。这些年轻二郎都是川中各地的富家子弟,既不用博取功名,又无家业压力,便到处游历。崔景钰比他们年纪略长几岁,经历丰富,学识渊博,又有美名,十分得他们爱戴。
这青娘像是司徒令德的姬妾,生得白皙清秀,待丹菲毕恭毕敬。她口音里带着吴侬软语的痕迹,丹菲一问,果真是司徒令德游历杭州的时候带回来的。
“离家这么远,习惯吗?”
青娘婉转一笑,道:“郎君在的地方,就是家。”
仓促之中也没衣裙可换,丹菲只擦干了头发。她环视四周,发觉屏风后竟然还摆着床榻。
“你家郎君会留宿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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