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道:“郭婆婆的意思,大伙儿都知道。您要找的那位妇人我们大概见过,她年前还在这里小住,喏,不信你可以问黄三,那位夫人喜欢饮茶,问黄三买了一批大红袍。不瞒你说,我们这里,外乡人少,您这样的风度百里挑一,那位娘子举手投足也叫人过目不忘。她和您一样,人好的紧,给村里的孩子们送书,绣了香囊和手帕送邻里,回头我与几位女眷去问问,看能打听出什么……就是…….”里正不好意思问出口,既然是夫妻,有什么话不能说,非得千里迢迢,兴师动众的来找?
男人脸上露出伤感的神色:“孩子殇了,她心里难过。”
里正知道不该继续打听,可就是忍不住:“小哥儿还是……”
“闺女。”男人答道。
里正‘哦’了一声,安慰道:“老朽记得您家夫人瞧着还年轻,以后会有的,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她的人比较好。”
男人面色戚戚:“怕她不肯见我,她生产时,我并不在旁,我……在外,咳!我是个没出息的,自以为文人雅士,便成天与人吟风弄月,不知归家,结果妻子难产都不知道……所以里长见着她,先别惊动她,待我先求得她的原谅。”
“难怪……”里正欷歔道,文人都有这个臭毛病,逛花楼喝花酒,美其名曰风流,实际上就是票宿,一时对他有了几轻鄙,又有点同情,哪个男人这上头没点小毛病?偏这位趁着老婆大肚子的时候出去玩,孩子正巧没了,无怪乎妻子怨怼。里正原本对他妻子无故离家出走的一点疑惑也没有了。否则按他们信州的规矩,妻子离家出走是可以休了的。
凝香对李永邦维护上官露的举动有点动容,跟在他身后道:“算您还有点良心,不枉娘娘为您吃了那么多苦。”
李永邦颓废的走着:“我知道。她说她害死了湘依人,我不信。她说她害死了太皇太后,我也不信。”
只是时至今日,他再说自己一百个相信她,她也不信他了。
凝香低低‘嗯’了一声,抿了抿唇道:“湘依人是福禄杀的,不关娘娘什么事。太皇太后……”凝香为难的长叹一声,“那也是叫老祖宗逼得。老祖宗说您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陆家生出那么多事端,后宫风波不断,您还是没狠下心肠将她了结,太皇太后那时候已是病入膏肓,便嘱咐娘娘找个信得过的人给她进参汤,好让她走的痛快一些。咱们娘娘瞧着厉害,其实色厉内荏,再心软不过的,哪里下的去手,哭哭啼啼了好几日,才找上了福禄。就连那日绘意堂……”凝香打量他脸色,“娘娘骂你,不让你进去也是不想你送死,她自己不想活了,虽是安排了地道,但不知能不能成,谁知道你还是冲进火场,娘娘怕是急坏了才打的你。”
李永邦埋头走着,一路情绪低落的走到住的地方:“十几年的夫妻,她刀子嘴豆腐心,我还是知道的。”
凝香福了一福,转身告辞了,待下回皇帝有什么话要她传给这个前任过气皇帝,她再来吧。
后来黄三也来打包票,把胸脯拍的啪啪响,说道:“那位夫人十分喜欢吾家的茶,她不喜欢青茶,说是吃了睡不着觉,吾家的红汤适合她,她买了不少,不出意外的话,明年采茶的时候,她还会再来。说定了的。”
结果到了明年,上官露并没有出现。
李永邦背对着凝香,负手站在山顶,望着不远处的茶山道:“出了宫才知道时间过得这样快,一辈子用来爱一个人都不够。”
“她这次不来,以后便不会来了。”
山岚上的风吹起他的袍角,已经是宏景四年了。
离开信州,继续南下,凝香去他租住的小木屋里探望,他一见她就着急的问:“有消息了吗?”
凝香摇头:“从那日送出京城,娘娘醒来后就独自离去了,此后再没有动用过天机营的任何力量、部署,而今陛下也在帮着您追查,可说来容易,天下之大,无异于大海捞针。”
李永邦瓮声瓮气的埋怨她道:“你当时就不该把她送走。”
“那时她是我主子。”凝香一板一眼的纠正他道。
“你主子可真多。”李永邦讽刺她,“现在谁又是你主子了?”
凝香毫不犹豫的回答:“当今陛下!奴婢说过,谁是天机营的尊主,谁就是我的主子。您在位时,立主消灭天机营,天机营自然以娘娘为尊,此举得太上皇授意,奴婢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但是当今陛下就不同了,陛下他知人善用。”凝香不甘示弱的回呛。
李永邦轻轻的笑了,点头道:“对,他最厉害,他最好,他比我强。知道你最喜欢他了。”
凝香急的脸都红了:“呐,您可不能这样说,娘娘教我,我们人刀也是有尊严的。”
“再说了…….”凝香嘀咕道,“陛下是我主子,我不能犯上。”
李永邦意味深长的望了她一眼:“关键是他后宫充裕,用不上你。”
凝香真的生气了,双手抱胸,“您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下回我不来了,也不给您带消息了。陛下要是还有话带给您,我让他找别的人来,哼。”
李永邦笑着留她喝茶道:“好了,不与你取笑了。”
又过了三年,期间李永邦去了平州,听说那里有一座碧水江汀阁,阁主是个奇人,号称是大夫,但从不给人把脉,只给人看心病。
他见了阁主,阁主什么都没说,只给了他一面镜子,那不是一面完整的镜子,只是一张镜子的碎片,说是能望见前世今生,过去未来,但只有有缘人才能望见。
他心里已不抱希望,觉得这多半是江湖术士用以糊口的伎俩,虚张声势。
但是他夜里留宿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宣武年间的时候,他还在乌溪,他没有穿绫罗绸缎,身上也没有带太多银两,只有一柄剑最值钱,用布包着背在身后,行走江湖。
父皇说要他娶一个世家女,他决定今夜去找那个女的谈判。
然后就看到那个‘即将被他娶回家的世家女’从窗户里抛出一条白布,白布在窗户上打了结,她两手死死的扒着,小脸吓得煞白煞白的,但还是壮着胆子往下爬。
他突然起了兴致:打趣道:“姑娘你何故这么想不开,要自尽啊?!”
那女孩儿回头,望着他笑的心无城府,果不其然,一咕噜摔了下来。
在她即将脸朝地的时候,为了防止她毁容,他很好心的拉了她一把,她结结实实的跌在了他怀里,他把她往马屁股上一搁,两腿一夹马腹,狂奔而去。
她吐了一路,但下了马还是豪气干云的请他喝酒,她双手托着下巴,郁闷的对他说:“听说殿下脾气不好,我很担心我嫁给他,他会天天打我呀。”
他嘴角抽了抽,有想拧她脸蛋儿的冲动。
这真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
喝醉了非要人背,否则不肯回家。
还吵着要跳舞给他看,坚持问他好不好看。说不好看就一直跳下去,他只能违心道:“好看好看。”
其实他压根没注意看,因为他光顾着担心她可能会掉到河里去。
她冒冒失失的,真的差点栽到河里去,他将她捞上来的时候,月亮很白,明晃晃的,他看见她忽闪忽闪的睫毛,张着大大的眼睛看他,突然就捧起她的小脸蛋,埋头吻了她。
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在他吻她的时候居然还打了几个小呼噜,事后还吐了他一身,他真的很无奈啊,明明是个浪漫的夜晚,琉璃河畔,琼花飞舞,杨柳风轻。
他一直以为她是不记得的,但是在这个梦里,不知道是不是镜子起了作用,他发现,她竟然始终都是清醒的,她知道他吻了她,她的心砰砰直跳,两只手捂着胸口,还踮了脚尖。
她害羞的紧,才故意装作不省人事,在他背上打呼噜,然后甩着两条小细腿,有意无意的问他:“喜不喜欢露儿啊?是不是最喜欢露儿啊?”
………
醒来的时候,他眼角湿湿的,碧水江汀阁里空无一人,他大梦一场,无人来收拾他的心房。
阁主在给他镜子前说过,有的人恨成了执念,有的人爱成了执念,世间万千事态,不肯放下的都是执念,执念是不好收场的劫。
他听不懂,梦醒了之后,他明白不管是恨也好,爱也好,有个人成了他的执念,所以他嘱咐凝香道:“我知道你骗我,你知道她在哪儿,否则不会在我一赶到那里之前,她总能那么巧的先我一步离开。凝香,就当我求你,让我见见她,哪怕只一眼,我只跟她说一句话。”他站在珞珈山上,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昌陵,他遥遥指着那里,难过道:“我这辈子到这里差不多是快完了。我愿她后半生逍遥自在,但是可不可以,请她死后与我同穴?我不想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昌陵里。她说我夺走了她的全部,但其实,我除了她,也是什么都没有的。”
白瓷湖环绕着珞珈山,河面波光粼粼,凝香沉默良久后道:“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