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子低低“嗯”了一声,一声过后,再没有开口。
东城躬身半晌没有听见自家主子出声下令,不由微微抬头此时月华初上,九公子一手虚握置于腰腹间,另只手负于身后,而半隐于花树暗影里的一双眸子,幽深莫测,直如探不见底般。
东城一眼觑见,慌忙垂下眼睑。
月华如练,渐次由斜照变成垂直。
而月光映着九公子脸庞,倒像是露出几分讥肖之意陈元膺其人一向谨慎小心,偌若无法掌控陈国二十五万兵马,他绝不会轻易踏身军营此其一。
其二,此人生性凉薄,最恨手下人背信毁喏。莫说二十五万兵马灭不灭的了楚国,恐怕他之内心,返陈惩处背叛之人的心思大过灭楚的心思。
占据刁城,先前是抖威警示诸国,而此时他怕是丢之可惜,据之又后继无兵无粮。
既然他是困守刁城,人皮画于他仍是志在必得。
至于萧仪九公子微微一缩眼眸。
想必这人看透了现下局势,这才集兵夺刁城是假,看住陈元膺无法抽兵夺画是真。
这人对那个小东西余情未了,若是得了楚按说要是再拖个半月,往下便是陈楚两败具伤之势。罢了那个小东西不喜欢杀人她想以结盟之举止战,那便由她。
九公子眸子里露出几分宠溺无奈,只这种宠溺无奈之色一闪,他便垂睑掩了,漫不经心道:“人皮画不是在乌铁山手里么?就言夫人有令,着他将画送于箫仪,并附言雇用箫家五十位随侍已六月余,现下以一国回赠。”
将画送给萧仪,等同于送他兵马粮草财物且这句话怎么说的怪怪的?
东城想问,只嘴唇一动,转瞬又改口道:“是,仆这就去寻乌铁山。仆告退。”
言罢,东城向九公子躬身一揖,闪身退了下去。
原本谢姜得了人皮画后便有心送于箫仪,她多等两天,也不过就是想知道九公子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现乌铁山得了令,当夜便驰马出庄,过栎阳、煮枣,又经沛郡无胥并易阳三郡,再经河外卷地至封国最西酸朿,到了第六天下午晌,才到刁城城下。
城下四门,果然搭了无数营帐,一眼望去,大大小小直是万顶。乌铁山骑马在城门处一绕,远远望见有兵丁守在营外,看见他策马往前便纷纷张弓搭箭,这汉子便扬声大喊:“某乃乌家族人,奉主子命前来见你家主上。”
听得他是来见萧仪,内中有个兵尉摆手令人收了箭,放乌铁山近前。
其实九公子料的不错,萧仪由国内征调近十万氏族私兵围上刁城,既不攻也不打,只令人严守四座城门。
而今已是守了十几天,各家氏族疑惑不解者有,蔑视他胆小畏战者有。众兵丁正闲的发慌,可巧乌铁山来了。这校尉便引他去大帐。
两人到了帐前,校尉扭脸吩咐乌铁山道:“你先账外等候。”说罢便紧赶上去禀报:“启禀主上,乌家族人帐外求见。”
萧仪正与留白说话,听了眸子一闪道:“比预计的晚了一天。”说罢,声音一提:“乌领队且进来说话。”
校尉听这意思,自家主上不仅知道来人是谁,更似有早就等着相见之意,不由回身向乌铁山一揖,客气道:“请。”
他这边说,留白已掀起来帐帘,向乌铁山拱手揖礼道:“乌领队请。”
乌铁山微微一笑,大步进了营帐。只这汉子进帐来也不废话,上前躬身揖礼:“见过萧郎君。”说着,手势向背后一探,也不直腰,反手取下背后包袱捧了递上:“我家主子命仆与郎君送了东西来。”
送了东西?萧仪原本只想谢姜与九公子会命乌家族人前来帮忙,倒真没有料到只来乌铁山一个人。
萧仪边猜测此时此刻谢姜会送“何物”,脸上却是一派闲适,微微一笑道:“你家主子倒是有心。”说着,伸手接过来包裹。
☆、第169章 窥深意心如刀割
待接过包裹一层层打开,只见内里厚厚一卷,似乎几副画卷在一起。萧仪心下一动,起身将画展开铺在桌案上。
只见最上一张是贵人饮宴图,再下一张为两侧青山巍巍,中间河水滔滔的山水画,最末一张则是荒山陡崖,陡崖之上建了座屋舍的粗旷画作。
萧仪眸子在画上一扫,抬眼去看乌铁山。
乌铁山近前两步,低声道:“如郎君所想,此三副便是小陈候所绘四副画中的三副。”说罢,稍稍一顿,又道:“此是真迹。”
萧仪皱眉,他与三素两人查这些画也近三年,对画作背后所蕴藏的价值自然极为清楚。
此时此刻莫论是谢姜或是王九送画来,无疑算是送来一只军队,并这只军队所需的一应军备粮草……又供养此军队的财物。
有了这些,他不仅可以坐稳楚国王位,与陈王父子亦可“碰上一碰”
想到可与陈元膺“碰上一碰”,箫仪眸中疑惑之色愈浓,漫声问:“临来时,你家主子可还有其他说辞?”
乌铁山躬身揖礼:“主子言……当初雇了郎君手下,此时便权当还上雇用之资。”
还上雇用之资?将两人分的这般清楚,这小人儿……萧仪心里一凉,转瞬便又一闷。
从送信暗查到栎阳现身,萧仪对谢姜什么心思,乌铁山也是看在眼里。
此时既然开了头,这汉子哪还管旁人脸色好看难看,只垂睑收颌,低声道:“临来时某特意去见了夫人。夫人嘱某与郎君捎来几句话……世事变幻无常,她只愿封楚两国守望相助。”
守望相助么,如此千里万里……萧仪心里钝钝闷闷,如同压了块大石。只心里再是酸涩难过,此时却只能做出欣然神情来,看了留白道:“请乌领队去营帐中歇息。”吩咐罢,又转而去看乌铁山“乌领队且歇息一晚,明日再捎信回去。”
接受“东西”便等同于结盟,此等大事原也需要慎重考量。
乌铁山抬头看了眼萧仪,见他除了面色微微有些发白,其他倒也如常,便揖礼退下。
帐帘几掀几荡,终又垂了下来。
帐子里碳火熊熊,萧仪却只觉全身发冷。这种冷似冰刺雪芒……由心底一点点渗出来,直渗入四肢百骸。
若是此时收了画作,有这琅琊王氏危难时的大力相助在前,自己与她……便真是相距千里万里了罢。
自己还想着等坐了王位,只要她愿意便接她回来……
萧仪抬手压住胸口,只觉一颗心豁豁疼痛,仿似有把扱钝极钝的刀子慢慢刺进去,再慢慢抽岀来……
只是越痛,萧仪脑子里反倒愈是清楚,谢姜狡黠聪慧,怕是亦用送画这种举措来断自己那份念想。
她……自己对她这番心思,她不是没有察觉,她只是忘了前尘往事,只记得身边人。
她只记得身边人!
萧仪怔仲站了半晌,有人掀了帘子,风一吹,碳盆里火苗忽刺“哔啵!”一爆,他神色一恍,不由转身去看。
三素正弯腰进来,萧仪抬眼望过来时,他两眼借机由萧仪脸上一扫,扫过去便摇头叹气:“看郎君这样子,老衲也不用劝什么以家国天下为重了,郎君想怎样便怎样罢。”说着话,这人在毡子上盘膝一坐,当真倒了杯茶悠哉悠哉浅啜。
这人进来若是又长篇大论的劝,萧仪倒是有说辞,此刻他只喝茶闲坐,倒真像是甩手不理,萧仪反倒觉得一口气堵在心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直憋的人难受。
萧仪沉了脸在案桌旁坐下,看见这人倒茶时倒了两抔,便揣起来啜了两口,待放下杯子,方长长吁了口气道:“我于陈王父子有杀父杀己灭国之仇,我知此时机会难得……”说了半句语气一涩。
三素眉眼微睑,看了杯盏中茶水,低声道:“郎君怕是不知,乌六与新月在梁国大楚两地轻易得手,这其中亦有九公子推波助澜之功。现下他送画于郎君,既有结盟之意,亦有警醒提示……”说到此处悠悠一叹,低声又道:“他只看郎君如何取舍。”
三素说的这些萧仪又如何看不清。
就是因为看的清看的透,他心里才不是滋味。
眼看他杯子空了,三素便又执壶添上茶水,待添了八分满,这才放下茶壶,起身默默出了营帐。
帐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萧仪垂眸看了热气从茶盏里袅袅而升,须臾之间又飘散开来,只觉一颗心翻翻搅搅,痛的几乎喘不过来气。
萧仪在帐中坐了良久。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乌铁山起来穿了衣裳,这边兵士听见动静便揣水进来,这汉子洗了把脸,正寻思着是等人来传还是自己去寻萧仪,听见帐外脚步声踏踏一响,留白问:“乌领队可起身了?”
又兵士答话:“起了。”
乌铁山便迎了出去。
留白牵了马在帐外,见他掀帘子出来,便先吩咐兵士:“去厨下备些干粮食水。”
兵士应声退下。
留白这才抬手拉过乌铁山道:“我家主上昨夜己分派人手去了各地,现下盟书在此……乌领队且拿回去复命。”说着话,将拎着的包袱递上。
既然萧仪已派人前去收邀财物兵戒,自然是同意与九公子定盟,乌铁山眉宇一展,抬手接过包袱背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