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姑娘?”姑子愈加好奇,“女人做殓师本来就少见,做到极致就更是难得。这位栎姑娘…连你都带不回来,一定是个顶顶不一般的人物。”
关悬镜面露难色,心绪有些沉重,“她描妆有价,但却不按出价来做,她开价动辄黄金,但义庄破败,看着并不富裕…她随心所欲,能远赴湘南,却不愿意跟我到鹰都…她妙手入殓,天下也只有她,可以替只剩半边白骨的安乐侯描骨绘妆。”
“照你说的,这位栎姑娘,该是为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姑子点头赞道,“你带不回人家,一定你太过庸俗,入不了她的眼。”
“娘…”关悬镜恼了声,“哪有做娘的这么说自己的亲生儿子?娘青灯念佛,就嫌弃俗世里的儿子了么?”
姑子笑了声,姑子名叫凌昭,虽然已近中年,但常年的素斋和心静,让她看起来比同龄的妇人要年轻许多,她的鬓角没有一根白发,脸上平滑连一丝纹路都没有,她的水眸剔剔透透,没有浮华,只有娴静。
她听儿子说起外头趣事的时候,就像个不出闺门的少女,表情自然丰富,恼时嗔怪,乐时大笑。
就好比七年前,夫君关易战死在姜都,大军带着灵柩回来,丧事办完,凌昭抱着独子大哭一场,拿剪子绞了自己心爱的长发,便出城去了慈福庵做了姑子。
那时关悬镜也才十三岁,娘做了姑子,他一个半大孩子在偌大的大宅里也是无趣,索性散了大部分的家奴,置办了个清静小院,身边就跟着几个在府里多年的老奴,过上了普通人家的日子。
娘亲做了姑子,但还是自己的娘亲,母子俩感情深厚,关悬镜只要一得空,就会来慈福庵看望。
关悬镜忽然叹了声,愁道:“原本,也没有什么了。刚刚在太保府,戚太保听说了栎姑娘的事,他的性子是越得不到什么,就越要见一见,也许是我把栎姑娘说的太神秘,戚太保非要请来这位鬼手女。他说…会禀报皇上,把安乐侯的遗体安置在冰窖中,一定要等到鬼手女替安乐侯入殓。”
——“戚少銮乖张跋扈,当年你爹也是这么说他。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越发固执了。”凌昭喝了口茶,眉眼清清淡淡,“人家不肯来,是要派兵捉拿押回来么?”
“栎姑娘去了湘南,被紫金府的请走。”关悬镜想起马背上的黑衣男子,虽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但男子犀利冷酷的眼神,他还是记忆犹新。
“紫金府?有趣。”凌昭欢畅笑着,“一个有钱,一个有势,硬碰硬,肯定有趣极了。”
“戚太保说。”关悬镜继续道,“他已经下令传去湘南,让薛家把人带来鹰都…薛家听命朝廷,一定会照戚太保所说送栎姑娘过来…娘,你说…栎姑娘要是真来了鹰都,会不会心里怨恨我…”
凌昭凑近关悬镜的俊脸,细细瞅了瞅,看得关悬镜脸颊发燥,扭头不敢再让娘亲看,“咦。”凌昭掐了把儿子的腮帮,“外头都说你得体大气,进退有度,怎么说起那位栎姑娘,瞻前顾后烦恼的很?不过一个殓师,心里头就算对你有怨,你又怎么会计较这点儿?关少卿?”
关悬镜眼珠子动了动,语塞无话去接。凌昭摇头晃脑道:“过了今年,你也过了弱冠,如果你爹还活着,肯定早早给你娶妻生娃。你倒好,一个人逍遥的过了七八年,案子破了不少,却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尼姑不理红尘,娘不管你的事,你也不替自己打算么?关少卿英明神武,官虽不大,家里有房有地,也该是鹰都女子芳心暗许的对象…悬镜,你真没有一个看得上?”
——“娘。”关悬镜无奈摇头,“大丈夫何患无妻,悬镜一个人自在惯了,这些事,到了时候自然会有说法,你都说了不理红尘,就别再管了。”
“你要真是暂时无意娶妻,就要坦荡和人家说清楚。”凌昭故作自然道,“戚家小姐对你的心意,瞎子都看得出,要是不喜欢,也别耽误了人家。”
关悬镜点头道:“我对太保府家的小姐,从没有过非分之想。”
“与娘说说。”凌昭凑近了些,眸子里满是狡黠的神色,“栎姑娘,生的如何?是不是比戚家小姐还要好看。”
“她…”关悬镜原本已经不想再在母亲跟前提起栎容,但不知道为什么,栎容这个名字像是有魔力一般,勾着他絮絮说个不停,每多说一句,就仿佛和她相处的更久些,也更加回味,“本该也是个清丽脱俗的美人,只可惜…她的脸…她的脸上,有一道深疤,疤长四寸有余,生生破了美人相…”
“咿?怎么能说是可惜呢?”凌昭皱眉瞪了眼关悬镜,“女子容颜最多美上十几年,到老时,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男女倾心到老,靠的是相知相守,绝不是什么容貌。我倒是觉得,脸上有疤还敢示人的女子,一定非比寻常,胜过那些庸脂俗粉太多。你说的栎姑娘,倒是值得相交。你不能把她带回来,才叫可惜。”
母亲一番话,关悬镜如同醍醐灌顶,心里更是悔恨的不行,他看着桌上的空茶盏直发愣,只想时光倒转,回到栎氏义庄的那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接过栎容递来的茶盏,仰头喝个干净。真是那样…栎容就不会跟去湘南了吧。
“说到红颜,那才叫薄命又可怜。”凌昭想起什么,脸上有些哀色,“你不在的日子,送来慈福庵的那个病的要死的女人…被人接走了。”
——“她?”关悬镜愣住眼,他记得那个病妇,一年多前的雷雨夜,落雨不好走,慈福庵又不留宿男子,他只有等到子夜雨停抹黑回鹰都,雨停时,走出慈福庵不远,他看见一辆马车拖着泥泞的车轱辘往坡上的庵堂驶去。
与马车擦肩经过时,车帘掀开半卷,夜风卷起车里女人遮面的丝帕,只是一眼,就把胆大的关悬镜吓得不轻——那是一张长满恶疮的脸,疮口发黑流出脓水,就像女人带血的浊泪。女人的眼神是哀怨的,她扫过关悬镜惊恐的脸,便落下了车帘,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之后再去慈福庵,庵堂里多了一个神秘女人,女人不是姑子,听说是外头送来养病的。但谁都知道,庵堂里哪有大夫,所谓养病,不过是等死而已。
关悬镜在大理寺几年,学成了过目难忘的本事,他回忆起雨夜送女人来的那辆马车——马车普通,几两银子就可以雇来,但…那车夫,却不大一样。
寻常车夫,入夜出再多银子都不会出来,何况那天还下着大雨,往城外走山路,实在太危险。还有就是——那车夫…关悬镜目光如炬,一切异样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关悬镜忽然记起,车夫虽然穿着粗布旧衣,但那件衣服明显和他的身形不搭,车夫高大,旧衣短小,连手肘都遮不住,这也让挥鞭的车夫露出一个极大的破绽:他的袖口,露出小半截绛色锦缎。
绛缎,只有大内侍卫才可以穿。也就是说:送病妇去慈福庵的不是寻常人,而是皇宫内院,受主子之命的人。
第23章 幽灵女
绛缎,只有大内侍卫才可以穿。也就是说:送病妇去慈福庵的不是寻常人,而是皇宫内院,受主子之命的人。
关悬镜是不爱多管事的,但慈福庵住着自己母亲,他就把那晚所见的异样告诉了凌昭,凌昭虽做了姑子,但是英豪遗孀,在慈福庵并不受人约束。凌昭悄悄去瞧过神秘的病妇,见了她惨不忍睹的疮脸,也是腹中翻滚,差点呕了出来。
凌昭心善,见姑子也不多待见这个病的快死的女人,隔三差五便让自己苑里的小姑子给病妇些止痛化脓的药材,病妇知道凌昭是个好人,一日凌昭又来瞧她,病妇拉着凌昭的手,泣不成声。病妇说——
“凌姐姐,我的脸,不是生来如此的。”
凌昭当然知道,怎么会有人天生这样一幅鬼面,她宽慰了病妇了几句,正要离开,病妇忽然泣不成声。
——“凌姐姐,我是被人所害,她们把我残害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
凌昭顿住身,“你真是从宫里来的?”
病妇含泪点了点头。
凌昭有些奇怪,殇帝喜女色,后宫大大小小有七十多嫔妃,这七十多人,凌昭认不全,但也知道七八成。要真有嫔妃被人弄成这副惨状,宫里早已经传开,儿子关悬镜也一定会听说,怎么…被折磨成鬼的病妇,像是从没在宫里存在过的幽灵。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病妇流下浑浊的眼泪,“连我自己,也忘了…凌姐姐,我不会死在这里的,会有人来接我,他们一定会来接我。”
凌昭只当病妇说起胡话,也没再细问,之后和关悬镜说起,关悬镜还向宫人打听了几句,人人都说后宫平安无事,他便没有再放在心上。
“什么人带走了那个女人?”关悬镜忽然生出警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一个凄惨快死的女人,怎么会引起了自己的警觉。
凌昭摇头道:“说来也是奇怪,有一天,几个小姑子尖叫着说那女人咽气了,我心想,她受尽折磨,死了也是解脱。过了小半日,外头来了几个陌生人,去了那女人住的房里,看了一眼就被恶臭熏了出来,出来便说,她已经咽气,让师太找块地方埋了就好。谁知道…”凌昭疑道,“我正替她诵经超度,小姑子又来说,女人一口气又提了上来,虽然还是奄奄一息,但却还是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