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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腰 (风储黛)


“嗯。”孟宓没想到狄秋来还有这份体贴,缓慢地从车上走了下来,一路上孕吐和恶心让她几乎心力交瘁,幸得终于来了郢都,在王城脚下,故土的熟悉的芳香还是梦中的清甜,一缕悠扬缠绵的笛声自远处的高墙飘来,愈发衬得孟宅之中清寂无人。
孟老爹昔年是鄢郢最大的粮商,孟家也算家境辉煌,园中繁花如云,一掬一捧地蜿蜒入曲折的回廊,还有她最爱攀爬的石榴树,绯红的夏花,此时有了颓败的衰减之意,孟宓不无遗憾地自前院走回后院,物是人非触景伤情,她趴在围栏上抽噎起来了。
狄秋来等人候在孟宓外,裨将上前,执剑行礼:“将军,已耽搁这么久,我等迎曹将军入郢,奉行的是公事,暂时不可久留。大王有言不见王后,但大王素来心思难测,我等应尽早入宫交旨。”
大王哪里是不想见王后……狄秋来默默一叹,拨转马头,掷声:“入宫。”
孟宓待了片刻,方才想起这园中竟然无人,她用怀中珍藏的丝绣绢子抹干了泪水,溅水如珠的假山流泉外,转出两个活泼的水红身影,梳着玲珑发髻的侍女,见到孟宓,面色一喜,飞奔而来,“小姐。”
“啊?”孟宓茫然地支起身,挨着红栏侧过来。
侍女面面相觑,才解释道:“奴婢婵娟,这是奴婢的妹妹广寒,我们自幼跟在小姐身边的。”
这两名侍女年纪比孟宓还要小,孟宓入宫迄今已有三年多了,去年至今又辗转秦国、郑国,身心乏累,这两个当年还是一团婴儿肥的侍女,她一时竟未想起来。
婵娟拉着广寒的手,对孟宓解释这些年孟宅变迁:“老爷做上大官了,一早便有警觉,将郢都的米粮生意让人了,换了一整个府库的钱帛。后来老爷和夫人不幸……”婵娟忍了忍,见孟宓眼眸水润清澈,方才还落了泪,必定是触景伤情,便不敢再往下说了。
广寒却没察觉,说了下去:“老爷和夫人不幸之后,大王下旨查封孟府,但在银库之中搜出了数万钱粮,奴婢们本以为大王会收了钱帛充盈国库,但大王却又让人离开了,孟府也不封了,还遣了一支暗卫守护在府外。这宅院里,除了大王每月遣来的扫尘侍女和照料花木的侍女,几乎无人涉足,我们也各自取了大王予的钱帛散了。但大王得知小姐回来了,又差人找上了我们,让我们侍奉小姐在侧。”
陷入往日的回忆之中,孟宓没听出这些话有何处不对,但听她们一个个说起父母的不幸,不免艰酸落泪,暗暗咬住了唇,“我,我阿爹阿娘,葬在何处?”
“在城外的西陵坡,今日天色已晚,小姐舟车疲惫,不如明日再去。”婵娟心细,见到孟宓眼底细微的青影,便知她几日不曾安眠。
也着实不差这一日,孟宓沉重地颔首应下了。
暮光被浓妆的夜色一缕缕拾入妆奁,高下参差的古木隐约露出飞出的雕螭刻蟠檐角,云栖宫外四角都悬了风铃,连漱玉殿都能听到风声下清脆相和的铃声,愈发衬得偌大一座宫殿寂寞清冷。
“大王,王后今日住到孟府里了。”
桓夙的手指按在蚕丝般细而韧的琴弦上,拂下了眼睑,“其实,只要她回郢都,孤就无法不见她。”
孟宓已经不是三年前会在太和殿外吓晕的软柿子,不会因为他的靠近、他刻意的威严而惊悚倒退,区区一个禁令而已,她懂得利用王后这个身份,禁卫军拦不住她。
迟早还是要来的。
小包子满心酸楚,“大王,这又是何苦?”
桓夙淡淡道:“将这些——”他的手指摁在一摞竹简上,“拿给公子戚。”
“诺。”
大王即便是已君临楚国,坐镇郢都,却再也难以亲政,这些既是为自己减少负担,也是为了磨砺公子戚的心性和决断力,小包子抱着一摞竹简放到紫檀木的案盘上,折了折腰,便转身出去了。
西陵坡地处郢都以西,是一块天然的风水宝地,孟老爹在世时,便找大巫推算过了,事先买下了这块地,百年之后,他果然与阿娘长眠于此。
“爹娘,不孝女孟宓,前来见你们了。”
墓碑上刻字是以孟宓之名,可她却是时隔一年第一次来拜祭。
身后的婵娟和广寒都红了眼眶,想当年孟家在郢都是何等的风光,孟安虽未从政,却有不少达官巴结逢迎,为的就是多一口米粮,孟安在郢都也不用看旁人的眼色,率性行事。可转眼,人丁凋敝,树倒猢狲散,原来所谓的家户,抵不过苍天的一夕悭吝,它要收走什么,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收走。
拜祭完父母,孟宓走出西凌坡入城,才终于平息了心中的愧疚悲痛,遥望那澹澹长天下巍峨高耸的高墙,那是楚宫的所在,婵娟和广寒在她身后对了个眼色,两人一起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孟宓,“小姐哀思过重,不宜冲撞了大王,今日请——”
“我懂的。”孟宓一句话让她们暂时安心。
她本该为父母服孝三年,但有孕在身,且物是人非早已错过了时机,孟宓便服了三日的孝期,这三日楚宫毫无消息传来,换上常服走出寝房后,孟宓终于蹙眉:“时日到了,我要入宫。”
“大、大王——”几名内侍飞奔着逃来,桓夙手下一松,刻刀将握着木人的食指瞬间戳得鲜血淋漓。
这是他五指上新添的第十一道伤口。
桓夙俊容冷漠,“何事惊慌?”
“禁军拦不住王后。”
自然是拦不住的,她的名字,是他用血一字一笔地刻入楚国宗姓牌位之间的,她是他钦封的王后,禁军即便是得到了他的指令,也无法阻拦她,回她应在之地。
桓夙随性地抽出了御案下一条洁净的素色丝帛,卷住了自己的食指,默然而生冷,那几名内侍见大王不发话,也便不敢擅动,桓夙忽地眼眸微掠,隔了一会儿,内侍才听到王后那如履钟鼓的脚步声。
“大王。”终于,熟悉而软糯的声音仿佛从烟波千里外穿透而来,硬生生扎入鼓膜,痛得从里到外,血肉模糊,桓夙微微垂目,掩盖了一丝异样。
作者有话要说:  夙儿为什么不想见宓儿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们回答我两个问题哦——
1、为什么桓夙雕刻木人为什么总是受伤?
2、为什么桓夙比别人先听到孟宓的脚步声?
PS:可疑,实在可疑。\(^o^)/~

  ☆、第60章 守诺

冷如寒玉的楚侯, 握着一支刻刀, 端凝地坐在御案之后, 玄青暗纹绣吴翠蟒缎, 宽袍广袖下, 左手的食指裹着一层熟悉的白绸,孟宓忽然忘了问他怎么在行云山附近找到的自己, 忘了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响离开,忘了问他为什么让那群禁军拦住自己不让她入宫。
她只听到自己急切的脚步声,几乎一径飘到桓夙的眼前,抓住了他的手, “流血了。”
上次也是这样,但这一次他没有藏起来, 孟宓看得分明, 白绸溢出了一团猩红,灼伤了她的眼睛,“小包子,找药和纱带, 给大王包扎。”
小包子闻言却不动, 一愣一愣地瞧着, 等着大王反应。
桓夙忽然抽手, 孟宓攥着那条丝帛,被他促起的举动抽了出来,那几乎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如清泉出谷汩汩地往外渗, 小包子吓了一跳,忙不迭去找药了。
孟宓怔然地望着桓夙,他清瘦了不少,面容冷凝如霜:“孤不需要你。”
“发生、什么了?”孟宓被禁军拦下,说大王不见她,她心里想,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不见她。
桓夙噙着一抹冷笑,“一个月以前,上阳君已昭示天下,你是他蔺华之妻,是从本候手中夺走的夫人,天下人等着看孤的笑话,孤已经让人看够了,你既与他夫妻有名,不如趁早离去。”
那森然冰凉的语气顿了一下,“孤的王后,躺在楚国的陵园之中,不在这里。”
孟宓手上一松,染血的丝帛飘然落地,“你明知,我没嫁给他,是他一面之词。”
孟宓咬牙,不懂桓夙为什么忽然反口,“一个月以前,你明明去郑国找过我,还有,行云山,明明也是你……”
“孤不知道什么行云山。”他漠然地起身,衣袖沾带的一缕细风拂落了案上的白绸,孟宓几乎无力瘫坐下来,她想不明白桓夙怎么会突然态度逆转,冷漠而疏远,从来不像他,即便是她刚入宫时,她也能觉察他对自己的厌恶和关心,而绝不是眼下这种令她茫然无措的冰凉。
她腹中有他的骨肉,行云山的事,他不认也得认。
想到肚里的孩子,她什么也不畏惧了,扶着一旁的御案起身,“可这阖宫上下,认我这个王后,那我还是你的妻子,我不管旁人怎么说,不管上阳君对天下人说了什么,我只认你一个夫君。”
他的背影萧肃清寂,颀长如画。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桓夙负手冷笑,“随你。”
他往漱玉殿外走去,直到脚下几乎撞上一方矮几,孟宓脱口而出一声“小心”,他已经无误地迈过去了,步履生风。
酸涩从胸臆里一寸寸蔓延起焚心的火,她知道他那个蹩脚的借口不能算理由,可是——到底是什么苦衷,让他隐瞒这些,对她如此冷漠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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