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太后并非那么好糊弄的,凤眸微沉,“定是有人。”
卫夷再要往里顶,却被太后用手推开了,他僵住了身体,太后拭干了眼角的泪痕,被折腾得一身红紫,她温柔地亲吻他的手背,“延之,让我看一眼,我不能放心。”
女人的疑心病本重,尤其卫延之此时这般阻挠,她心中更疑,“延之,放我下来,我便瞧一眼。”
卫夷便是再怎么不愿,也不能忤逆了太后的意思,当下温柔而缓慢地退出了自己,太后得了放松,腿软地抚上床榻,披了一件杏花色的丝缎软袍,目光还未来得及转上一圈,便瞧见正南边的窗已被风吹得大开,本该没有人迹的回廊里,站着一个满面惊恐、脸色惨白的孟宓。
“孟宓?”那声音冷而威严。
这一眼之下,太后方才还情.欲氤氲的凤眸,顷刻冷了下来。
这一眼犹若当头棒喝,孟宓已知必死无疑。
从未有一刻如此绝望,她出声苍白地解释:“太后,我无意至此,我、我动不了……”
她心里清楚,她再怎么解释,也终究是知道了,太后若信了留她性命,那必定是为了找出控制她的人,她已难逃一死。
她区区孟宓,即便她母亲与太后的关系再怎么好,也断然不能留下性命。
孟宓闭起了眼,月光下泪水晶莹,模糊了那张粉白清丽的脸庞。
“大王,孟小姐找到了!”
小泉子拔足飞奔,迈入云栖宫的宫门,此刻绝不宜惊动孟夫人,小泉子口干得要着了火。
“人在何处?”桓夙的脾气正出不来,对着一宫的人发泄怒火,听到小泉子的禀报,忍了忍那抹急切,可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小泉子跪在桓夙跟前,“大王,太后要杀了孟小姐!”
“你说什么?”太后对孟宓的喜欢,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岂能说杀便杀,桓夙脸色骤冷,“太后无端怎会取孟宓性命?说清楚!”
“奴、奴婢不知。”小泉子额头贴地,“奴婢来不及问清原由,但霞倚宫阵势太大,奴婢不敢怀疑有假,便跑来通知大王。”
“大王,这事……”小泉子不敢做主,稍稍抬起额头问道。
桓夙眉心褶痕更深,“对孟夫人密之,孤亲自去霞倚宫。”
“诺。”
一路桓夙的脚步都极快,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母后为何忽然变脸,动辄要杀孟宓,待到霞倚宫门外,远远听到里边女子尖长的呵斥声,桓夙要迈步越入,不曾想竟被甲卫拦下。
“大王,太后有旨,夜色已深,不宜再见大王,请大王回宫。”
桓夙一脚踹开他,“滚!孤的楚宫,何时由得你一个下作之徒敢对孤颐指气使!”
正要入内,另一名甲卫跪了下来,语声诚恳,掷地有声:“大王,太后有旨,奴等不敢不从,请大王莫叫奴等为难!”
桓夙深吸气,告知自己要冷静,可里边却忽传来太后威严不容侵犯的声音:”将孟宓重责三十!”
☆、11.要人
心随之颤抖起来,桓夙冷眼瞟过这两人,终于是等上了后赶来的小泉子和小包子,冷峻阴戾地拂袖上阶,“孟宓是孤的人,她犯了什么事,太后纵是要亲自处置,也该问过孤。”
在楚国,这对母子的关系始终在将崩之前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恐怖平衡,甲卫虽是太后的亲信,但也不敢触怒大王,面面相觑,不敢高声再阻拦,直到茶兰姗姗而来。
茶兰飘然下阶,盈盈拂袖地对楚侯拜倒,“大王,孟宓私闯宫闱禁地,与上阳君私会,太后动怒,心意已决,此事当重责孟宓。”
一句话令桓夙木了木,少年的脸庞极快地掠过了一丝茫然,但深层的冰雪随之浮上来,覆了那表面不及察觉的软弱,他皱眉复述几个惹耳的字眼:“与、上阳君私会?”
与蔺华私会?
他想起慈安静园外捡到的孟宓的玉佩,想起那并蒂的花,想起她望着蔺华的目光,痴怨而惆怅……桓夙忽地冷脸道:“那也该由孤亲自审问。”他咬牙。
茶兰将身伏地,纤瘦的影如风中摧折的黄花,“太后有言,孟宓是她亲自下旨召入宫中,且将来要伴王侯之侧的人,宫闱之事,她不敢劳驾日理万机的大王。”
当今之楚,论到日理万机四字,如何也算不到桓夙的头上。
霞倚宫中忽然传来了孟宓的惨叫声,棍棒风声一过,便是一道血,一层皮……
孟宓无助地趴在石阶上,楚宫罚人的铁棍,有一日加诸己身之时,才方觉这是无人能忍受的酷刑,孟宓红嫩的唇被咬出了血丝,背后盛开了一层迷艳妖冶的牡丹,沿着薄云绡纱晕开,泄出一地惊心动魄的猩红。
“太后……”孟宓语调不成声,眼底泪花打转,“我没有……不是我……”
太后端坐上首,并不为所动,霞倚宫此时所有的婢女宫人都未安歇,严严整整地站了满宫,她的手指扣在香檀木的案几上,轻扣着,发出低而沉闷的敲声,一名甲卫恭谨地迈入,太后皱眉之际,他禀报道:“太后,大王跪在殿外了。”
“什么?”太后惊讶了,原本微微后仰的姿态迅速摆正,“他竟为一妇人跪在了殿外?”
执杖行刑之人,手下停了几分,等候太后发落,被杖刑十五的孟宓,此刻才终于缓了气息,绝望孤残的心漏入缥缈的风,吹得人空荡荡的。
太后凤眸凛寒,“既为了一个妇人求哀家,那她更不能留!”
她要的,绝不是为祸楚国的妖物,起初动了孟宓的心思,便是知道,桓夙爱细腰,以为他必不会真对孟宓动心,如今看来是她错了。
“杖刑!”
“诺!”
棍棒的影高下重叠,孟宓等待那断骨抽心的一记棍罚,忽听到殿外桓夙的冷音:“且慢!”
那一棍终究是不曾落下来。
孟宓从未感激过桓夙,但这一刻,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尽管她满身狼狈,连他一眼都看不到。
楚侯来时匆忙,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沿路踩入了积水,山水地理裙的袍角玷染了污泥,萧肃清举的俊逸面容,沉下三分冷然,对太后跪了下来,几乎不对太后服软的桓夙,今日竟然为了区区孟宓,做这般虔诚姿态,俯首乞怜,“请太后恕她不死。”
太后的手重重地按在案几上,“桓夙!”
“你忘了你对哀家的承诺么?你即位之前,对哀家应许过什么?”
在场的都不知晓大王对太后有过什么保证,虽然错愕,但个个垂了目光不敢看,更不敢泄露半分神色。
桓夙咬唇,他知道了。
“留她,便是祸患。”太后已经走下了凤椅,比常时不同,那双腿微微颤抖,近乎是飘下台来,清冷孤鹜般的眸,云裳如雪,指尖微动,落在少年楚侯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太窄了,要担起一国重任,怎么能够,可是她信任了他这么多年。
“夙儿,别任性,哀家还需要几年。”
桓夙紧紧咬牙,“母后,孟宓的母亲还等在云栖宫的偏殿,今日赴宴的大夫上卿还未迈出宫门,母后要在这处决孟宓么?”
太后要扶他的手指激烈地一颤,“她有必死之道。”
“太后……”沉默如死水的霞倚宫,响起了孟宓断续微弱的声音,桓夙猛地回头,阶下的孟宓鲜血淋漓地倒在血泊之中,虚弱地支起一朵笑,心骤然一疼,桓夙要起身下去,却被太后一掌按下肩头,他跪着不易动作,正待反抗,孟宓气若游丝地微笑道:“孟宓已知必死,但我死后,这秘密未必不再有人知晓。”
“你威胁哀家?”太后面目阴凉。
桓夙的修眉沉默地攒成了一道深邃的墨痕,眼色瞬时复杂难辨。
孟宓撑着伤痕累累的手,在血泊之中虚弱地支起半边身,“人之将死,我只想最后努力一把,太后,这么轻易便让我发觉了,你难道不心生怀疑吗?孟宓若有心害太后,至少,不会将秘密守到现在,当时更不会傻地站在窗外等太后发现——”
虽则她到底是发现了,既然知道,那便必死。
先生教给她的临危不乱、处事不惊,她学会了一点皮毛。可是,她以后再不能跟先生习那些大道了,她遗憾地仰着头,只见楚侯端严地跪在上首,山凝岳峙的面目,漆黑如渊的眸,他跪立的姿态也巍然凛冽,不敢教人侵犯,有那么一瞬间,有点像心里的一个影子……
“母后,把孟宓交给儿臣罢。”桓夙跪在她身前,恢复了如常冷峻。
他方才数度失态,太后绝难放心,但——
桓夙说的没错,孟夫人仍在宫中,公卿大臣也未散尽,此时宫中杀人实为不妥。
但孟宓不可杀也不可放,交给桓夙,只怕……她的思绪被楚侯打断:“儿臣定给母后一个满意的交代。”
“既然楚侯如此说,那么,好。”太后最终选择了妥协,“人你带走,你记住你给哀家的承诺。”
桓夙起身离去,他路过孟宓,对倒在血水之间的少女,再也没有一眼回头的眷恋。好像,今日来救她的不是他,好像,他们无关,只是缘悭一面,比陌生人多一点罢了。
本来就只是陌生人而已,可是,孟宓无依无靠,已准备好绝望赴死了,他突然而至,将她自悬崖边迈出的一只脚霸道地拉回来,赋予她新生,她已经没有勇气死了,可接下来还要面对怎样残酷冰冷的刑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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