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先走了。”
谢放同他告辞,一会女童出来,将柳莺的伤势说了一番,宋大夫听着自己没有进去的必要,也就领着她走,走了几步从怀里拿了个红纸袋给她,说道:“谢管家给你的。”
药童一听,两眼顿时明亮起来,接了这压岁钱欢喜不已:“我就知道管家没忘记我还是个小姑娘,要给压岁钱的。”
宋大夫瞧着她欢喜的模样,也笑了笑。
要是她能稍稍留意下,就能发现那压岁钱还带着余温,哪里像是刚交到他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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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放行至后院,又转了个弯,等在廊道边上。不多久,他就听见轻微脚步声,缓慢而均匀。
阿卯快到那边角处就停了下来,先探头往里瞧,果真看见了谢放。他一宿没睡,眼底微含困意,阿卯一眼就看见了,问道:“还没去歇歇?”
“事未了,不困。”谢放问道,“半夜发生的事,你肯定已经都知道了。”
丫鬟房里的消息灵通至极,谢放相信阿卯靠着那些讯息都能将事情猜得八丨九不离十。阿卯点点头:“听说了一些,大致也知道了。而且有一事我很在意,便是老爷被下毒的事。既不是大少爷,也不是琴姨娘二少爷,更不可能是二房的人,那……”
谢放微微拧眉:“细想之下,或许唯有一人,如此痛恨他。”
阿卯轻叹,这阴暗如墨的韩家,哪怕不出现一个谢放,终有一日也要貌合神离迅速破败吧。
让他们败的不是谢放,而是他们内里已经腐朽,蛀虫啃食,由里到外的烂透。
“我去找她,有些事,需要她来做,方能对韩有功报以致命一击。”
阿卯低声叮嘱道:“小心。”
谢放正要走,又想起件事来,问道:“宋大夫身边那药童你可记得?早上她见了我,突然就不理不睬,一脸不高兴,也不知道我得罪了她什么。”
阿卯想了想,一会笑道:“你呀……”
谢放也笑笑:“我怎么了?”
“她不过十岁左右,还是个孩童,今日是大年初一,你是不是没给她压岁钱?”
谢放恍然,可又道:“我和她非亲非故,按理说不必给。”
“可她觉得不是呀,我记得她是宋大夫捡回来的弃婴,也就是说,她除了宋大夫就没亲人了。而我们这半年总往宋大夫那跑,她与我们熟络,心底里或许已经将我们当做半个亲人,至少是熟人。别的孩童有亲朋,压岁钱能装一个箱子,可她只有宋大夫给,唯有一个,自然不欢喜。”
谢放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大的学问,论心思细腻,他果真比不上阿卯。他笑道:“那回头我给她补上。”
“宋大夫或许会暗中替你给了。”阿卯想了片刻,说道,“你先将钱准备好,若她见你就拜年,那定是宋大夫疼她,代你给了她压岁钱。若她还是不高兴,那你就将钱给她吧。”
谢放轻轻感慨道:“姑娘的心思真是难猜。”他这一想又看着阿卯笑问,“你要不要压岁钱?要多少?”
阿卯顿觉好笑,笑得两眼弯弯:“你给就给,还问要多少,管家你怎么这样气人。”
谢放笑笑,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一口,流连许久,才温声:“压岁钱。”
阿卯的脸一热,抬头看他,垫起脚尖拔高了身子,也在他唇上印了一记,学着他的语调说道:“压岁钱。”
不见一枚铜钱的压岁钱,却是无价之宝,千金不换。
☆、第七十四章
大年初一的韩府, 除了点缀在门前廊外的红色之外,就没有过年的气氛了。
平日还有韩岳和韩成在各个院子跑动,而今韩岳不出门, 韩成失踪,更无人气。
最为冷清的, 就是韩夫人所住的院子了。
谢放领人拿着早食进了院子,到了门前就被守门的丫鬟拦住,对他客气道:“管家得罪了,夫人今日还是不见人,东西交给奴婢吧。”
“我有事要跟夫人说。”谢放亲手接过早点, 说道,“毕竟是当家主母,新年伊始,要请安,也要请示年内的大小事务。”
丫鬟略有迟疑, 没有让开,忽然有人声入耳:“你们下去吧。”
谢放微顿,稍稍偏身:“大少爷。”
韩岳对下人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毕竟是韩夫人的儿子,下人们没有再阻拦,直接离去。等他们走了, 韩岳才道:“你要做什么?”
话里隐含担心,也暗含警惕,谢放说道:“想让夫人帮忙做一件事。”
韩岳仍不放心:“做什么事?”
“让她出面,放走柳莺琴姨娘还有韩光。”
韩岳叹道:“我娘不会做这种事的, 她而今万念俱灰,什么事都不会做了。”
谢放盯着他,目光冷冽:“哦?什么事都不会做?那我倒想问问,夫人她……为什么要给她的丈夫下毒。”
韩岳一怔:“我爹的毒是我娘下的?”
“是。”
韩岳不可置信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岳儿。”门后一声轻喝,是韩夫人的声音。随后门开了一条缝,背后的声音低沉沙哑,“你们,进来。”
谢放看了一眼韩岳,自己先推门进去。韩岳默然片刻,叹了口气,也跟在后面进去了。
屋里的沉香气味浓郁,到了足以呛人鼻息的地步。
韩夫人正在掐断沉香香火,随即打开窗户。北风入屋,很快就将香味冲散了大半。只是屋内家具浸染香气已久,所以仍留余香,但至少不呛鼻了。
久未出门的韩夫人如今在光线充足的屋里站着,身形至少削瘦了一半,目无神采,形容枯槁。若是谢放不认得她,只怕要以为是别人混进韩府占了这大夫人的屋子。
自从三姑娘死后,韩夫人就一直精神恍惚,也难怪她瘦弱成了这般模样。只是对这样的人,他心中并无怜悯,心底反倒有种丝丝残酷的安慰感。
“谢放。”韩夫人看着这个年轻人,想从他脸上找到故人的影子,但是找不到,她深陷的双眼紧盯着他,说道,“你大概,不叫谢放。”
“夫人说笑了,谢放只有这一个名字。”
韩夫人苍白无力地笑了笑:“你这样年轻有为的人,怎么会甘愿来做下人呢……就跟当初的韩有功一样,以他的性子,哪怕是饿死,也不会去给别人做奴才的。”
听见她将自己和韩有功相提并论,谢放的心中更是阴沉。
“自从我信佛之后,我就想了很多,从我出生时开始想,一直想到刚才。”韩夫人摇摇头,“想来想去,我只明白了一件事,我今日所受的这些……都是报应……如果不是我作孽太多,我的女儿本不必死的。”
报应……谢放对这个可以推卸一切罪孽的说辞,痛恨至极。他不信什么报应,只相信一个人的良心。
恶便是恶,善便是善,都是当时自己亲自做出的决定,而不是事后推卸在“报应”二字上。
韩岳不忍心见母亲如此,开口说道:“娘……妹妹的死,与您无关。”
“有……一半因我,一半因你爹。如果当初我能好好护住嫣儿,她就不会让你爹逼死了。她腹中的孩子也不会死……”韩夫人紧握着手,指骨爆起,看着狰狞痛苦,“我要杀了自己,要杀了他……杀了他给嫣儿报仇。”
韩岳怔了怔:“娘……”
母亲的赎罪,是彻底的赎罪。
可他知道,这种赎罪不会让谢放平息愤怒。他能理解,毕竟他生母的手上,沾着整个邵家人的血。只是这是他的母亲,他愿以自己的命来替母亲去死。但谢放不会接受,他的目的很明确——当年与邵家血案有关系的人,都要死,谁都逃不掉。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这条命,已经没有可用的地方了。”韩夫人看向儿子,低声恳求道,“是娘错了,如果不是当初娘做出那种事,令你难过,你怎么会摔得痴傻。”
谢放微顿,这些话足以表明韩夫人也陷入了神志不清的地步了,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说出这些话的韩岳绝对没有痴傻。可韩夫人看不出来……她也变得疯疯癫癫了,被自己逼疯了。
韩岳也看出了母亲有些疯了,他跪在母亲面前,捉住她的手,半晌无话。
“我可以放过她。”谢放冷声,“不再追究。”
韩岳愣了愣,抬头看他:“条件?”
“你亲自去放走柳莺琴姨娘和韩光,再让你娘,跟韩有功说出是她下毒的真相,而你,并未痴傻,甚至是帮凶。”
韩岳没想到他竟是这个条件,乍听并没有什么问题,他能救走他娘,离开这个家。可是他的父亲,却会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至亲。妻子、妾侍、儿子通通背叛了他,拳拳重击,直击心脏。
谢放说道:“你可以不答应,甚至可以去揭穿我。”
“你知道我不会。”
谢放默然,说道:“对,正因为我知道你不会。”
韩岳怔神,盯着他许久,突然苦笑:“我没有想到,有一日,你会利用对我的了解,来为你复仇。”
韩夫人还在低声念着她的种种罪孽,象征着富贵和能使人安神的沉香,早就没有用了。她的罪责难消,再贵的沉香,也不能让她高兴起来,更无法令她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