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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徐柔则最狼狈凄楚的模样,鬓角都被泪水沾湿,松松垂下,我见犹怜。
也正是四目相对时,徐柔则才从急迫的慌乱中清醒,发觉自己失态的模样全部落入陈青眼中,更为慌乱地掩饰,强笑道:“是……是表哥啊。”
陈青并未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走进院门,只是在错身时,徐柔则隐约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像是可怜,又像是自责。
陈青身后是四个小厮抬着的步辇,上面坐着一个苍老的僧人,身上的□□极旧,人也极虚弱,面上布满令人望而生畏的皱纹,像是被刀划开又愈合的丑陋疤痕,唯有一双明净的眼睛异于常人。
“这位就是……”徐柔则怔怔道。
陈青道:“这位是慧明禅师。”
虽然久居深闺,因为常与冉念烟作伴,徐柔则也知道一些外面的消息,尤其是京城第一名刹潭柘寺的方丈慧明禅师,他的名号可谓是无人不晓。
独自在房中饮泣的毕氏也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走出房门,看看陈青究竟要玩什么把戏,没想到他竟请动了慧明禅师。
传闻慧明出家前曾得名医指点,手中金针可令死人复生,这些也都是传闻,不过十年前定熙帝病重,太后宣他入宫诊治,明明是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痼疾,经慧明禅师调理竟在半月之内痊愈,也足以称为奇迹了。
只是自那之后,慧明禅师便退隐山中,再未出现在世人面前。
毕氏还想说些奉承的话,却见小厮们已把人抬进房中,又慢慢扶到徐丰则榻前,只见那只衰老的手缓缓搭上徐丰则的手腕,试探脉搏,可徐丰则依然无动于衷,好似心绪已全然不在此处。
“把禅师的金针拿来。”陈青道,小厮们便奉上一卷卷轴似的针囊。
继而,母女二人被请出房间,慧明禅师开始在房内施针。
“这……能行吗?”徐柔则不安地询问。
陈青一边饮茶,一边道:“放心,除了慧明禅师,世上再无人治得好。”
“若是连慧明禅师都治不好……”徐柔则又道。
陈青刚被杯中的陈茶搅乱了心情,抬头见她蹙起眉头,顿觉可怜又可爱,笑道:“若是连慧明禅师都治不好,也就可以死心了。”
的确,事到如今,谁能保证徐丰则一定能再次站起来?亲人们所求的无外乎心安二字——把所办法用尽了,即使毫无效果,也算对得起徐丰则,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毕氏冷笑道:“你怎能请得动慧明禅师?我看你年纪小小,莫不是受了奸人哄骗,知道你父亲在内务府供职,家财颇丰,雇来一个老骗子诓你。你给了钱倒不要紧,就怕治坏了我们丰则。”
徐柔则早就料到母亲会这么说,无奈道:“娘,表哥也是一番好意,再说我瞧那位禅师一举一动颇有风度,不像是骗人的模样。咱们在这儿胡说也就罢了,别被禅师听到。”
毕氏翻了个白眼,道:“我也盼着是真的,丰则到底是我的儿子,治好他我也就有了盼头。”
陈青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却不得不压着厌烦赔笑。毕氏最喜欢被人奉承,如今看陈青对自己很是恭敬,正好填补了多日以来被人轻慢的酸楚,口气也渐渐和蔼起来。
槅扇中还在施针,无人进出,静的出奇。
徐柔则听母亲侃侃而谈听得气闷,默默来到院中闲步,本为散心,可看着满目凋敝,不免伤心,默默祈求兄长真能好起来。
忽觉身后有脚步声,竟是陈青来到自己身边。
“多谢了。”想起方才在门口的情形,徐柔则还有些不好意思,故而羞涩地笑笑。
陈青也回以一笑,道:“没什么。”
徐柔则不是呆子,怎能不明白一向精于算计的陈青绝不会无端帮她这个大忙,又想起冉念烟的劝告,叫她适时找个好归宿。
可为何她脑中浮现的却是那日假山上,在她摇摇欲坠时,柳齐及时出手,和从他手中递来的染着暗香的海棠花枝呢?
“我……”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了。
陈青笑道:“我先说吧。”
徐柔则心跳得极快。
陈青道:“我不是什么君子,但也不是小人。你那么聪明,早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用替丰则治病做要挟。”
徐柔则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在她心里,陈青向来是不择手段的商人面目,可就是这种温柔令她内疚。
他若是蛮横要挟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么温柔,越发衬出她的虚情假意来。
“哦。”她颔首,淡淡应了声,颇为腼腆地道,“我知道,你真的很好。”
陈青一笑,笑得极真,心中却暗叹:“你到底还是太善良了,怎能知道,我如今不要挟,先叫徐丰则好转三分,叫你们尝尝希望的滋味,再品品得而复失的绝望,到时不消我说,你那对爹娘也要哭着求我。”
杂乱的小院中忽而洒进一束云隙间的天光,徐柔则的心也明亮了几分。
“哒哒哒”——丫鬟再次小跑着进院来,扶着门框大喘,半晌才道:“今天好热闹,北府的国公爷也来了!”
☆、第九十九章
说话间, 徐衡已进了内院。
徐柔则很惊讶,自己这位远房的伯父从没有登门拜访的习惯,何况此时父亲不在, 只有他们母子兄妹三人在家。
“伯父。”她道,随之行了一礼。
徐衡点头示意, 却从未将目光投到她身上,而是看着她身边的陈青,令陈青平白生出满身寒意。
他敏锐地感觉到徐衡的来意是针对他的,或者说是他带来的那位禅师。
“他在哪?”徐衡直接开口。
“镇国公指的是慧明禅师?他在内室为丰则诊病。”陈青并无隐瞒。
徐衡很是惊讶,没想到他竟会不计前嫌为徐家人诊病。
毕氏已经闻声迎了出来, 也很惊讶徐衡竟会突然造访。
“我是来见慧明禅师的。”徐衡道,目光一直在槅扇的方向,“弟妹放心,有他在,丰则不会有事。”
仅仅是不会有事?
这不是毕氏想要的结果!她期待的是儿子恢复如常, 不然这番折腾又是为了什么?
“这位禅师究竟是什么来历?”毕氏问道。徐衡既然亲自来见他,想必知道一些□□。
谁知徐衡只是摇头,“我若说了,教他知道,在金针上略施手脚, 丰则命在旦夕。”
毕氏不由得攥紧了膝上的拳头,想不到这个禅师的背景竟如此之深,他们这回也许惹上了大麻烦。
槅扇终于被推开,是陈青的一个小厮扶着慧明徐徐走出。
明明是年近百岁的老人, 日常行走都是靠人用步辇抬着,如今竟亲自走了出来,在场的人不由得十分惊讶。
再看他的步态,虽然缓慢,却不如想象中那样老迈。
与其说是衰老所致,倒不如说像是旧伤,每一步都是痛苦而吃力的,一出门就重新坐上步辇。
可一个连自己的伤病都不能医治的人,怎么可能是治好当今圣上的神医?又怎么能把徐丰则托付给他?
“慧明禅师,犬子怎么样了?”毕氏急切的问。
陈青的小厮道:“丰则公子一切安好,已经歇下了,禅师说以后每旬施针一次,两月之后就能痊愈。”
怎么可能?
毕氏和徐柔则面面相觑,母女俩虽然都很希望徐丰则能恢复健康,却绝不相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何况之前托北府请来太医周世济,周太医可是连连摇头,目为不治之症。
徐衡就静静地站在人群外,可慧明禅师偏偏第一眼注意到他,眼中也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不是诧异,而是无奈。
“烦请禅师移步,在下有事相商。”徐衡道。
慧明禅师不语,略微抬抬手,示意抬步辇的小厮随之而去,来到徐衡命人停在南府门外的马车上,并特别留意,毕氏并没派人跟来。
她现在一门心思扑在徐丰则的病症上,倒是少了些麻烦。
“禅师——”马车上,徐衡低声道,“我还是用以前的称呼吧……裴伯父,近来可安好?”
对面的慧明禅师没有任何表示,如木雕泥塑一般坐在原处。
“我知道,十九年前的事,你还没有原谅我们。”徐衡道。
慧明禅师漠然开口,打断了徐衡的独白。
“我下山,并不想见你,是为了报答那孩子外祖家的恩情。”他的声音沙哑难辨,只说短短几个字时尚不明显,话说长了,方能察觉出嗓音的怪异之处。
他的嗓子,竟似被人故意用药损伤成这样的。
徐衡道:“是陈青吗?他和他的父亲一样,见风使舵,投机取巧,不值得相信。”
慧明禅师道:“恩情就是恩情,没有条件。”
一句话,竟让徐衡无话可说。
恩情就是恩情,这是裴老将军信奉了一生,也用一生践行的诺言,所以纵使乾宁帝屠杀了裴家满门,他依然感怀太宗皇帝的知遇之恩,从没有对朝廷不利的想法,甚至亲自为乾宁帝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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