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这座城,沈明等于送给北狄了。
然而他话没说完,城上“嗖”地射下一箭,正正插在他的脚前方。安秀的声音如寒冬的冰剑一般,从半空中落下:“我并不认得什么姓长姓短的。滚!莫要乱我军心!”
段平欲要争辩,忽而感到肩上一沉,他一回头,正好看到刘正坤的脸。
刘正坤心里气得要死,段林自己生了这样一个又蠢又窝囊的儿子,不好好关在家里,非要拉出来给人添乱。他不免想起了那个害得自己离开白道城的沈泰容,听说这次沈明也是为了这个儿子才和北狄人做了如此大的一笔交易。
沈明也算得上一方霸主,对待自己的儿子却和段林老匹夫一样,不养不教,倒妄图能靠着权势铺一条青云路出来。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此时他还不能和段平翻脸,如果惊扰了北狄人,以为他们在中间搞鬼,恐怕他二人立时就会被延渚斩杀,用来祭延渚营帐上方那面邪气森森的黑狼旗了。
“回去吧。”刘正坤手上用力,段平不敢反抗,乖乖跟着他走了。只是走到城墙和北狄人大营的中间时,段平忍不住回过头去,安秀的身影却已经不见了。
前方的刘正坤咳了一声,段平匆忙跟了上去。
城墙上的兵士目送着他们走回了北狄人的营地,急忙跑下城墙,向安秀禀告。这位正在查看战报的临时主帅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仿佛毫不在意。
这兵士不敢多言,躬身退了出去。他是跟在安毅身边多年的亲兵。自从段安两家定亲之后,四时八节段平都会亲自带着礼物来信州探望未来的岳丈。安毅虽然瞧不起段林,对段平倒还肯敷衍一二,每次都会设宴款待他。他们这些亲兵实是认得这位小段将军的,但他们也明白为何安秀不能承认段平的身份。
安秀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休息了,如今城中一将两副,两人战死,一人出外寻粮还没回来,又有北军放弃救援信州的谣言传出。若不是安秀挺身而出,早在安毅阵亡那日,这信州城便已经是北狄人的囊中之物了。
九边诸城之中,信州、平州和北卢等五城乃由中枢遣将防守,并兼任一州刺史,而秀水等十四城的城主则由当地豪族把持,虽也听命于北卢,却有极大的自主权,城主换任也是由城中的豪族士绅商议后拟定了人选上报帝京,核准后颁发诏命。如果遇到信州这样守将阵亡的情况,无需帝京传旨,宗族自会推举一个代理的守将,统领全局。
信州城中以军户为主,那是全家老小从上到下都被编在流水册上的,朝廷派来的将领自然指挥得动,这在平时是极好的事情。但遇到眼下这种无将危机的时刻,却不似秀水等城,可以依靠当地豪族组织守城。
幸而安秀机敏,又因开战以来,她常常跟随安毅巡视城防,在信州守军中积累了一些威信,方才将局势稳定下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莫说她跟着段平离开信州了,便是她今日在城墙上承认了段平的身份,都会在信州城中引起骚动。
亲兵贴心地帮安秀把门从外面带上了,将这短暂的平静留给她自己。安秀慢慢地合上战报,双肩颓然地垂下,长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段青的面子,安毅怎会将安秀许配给段平。若说我弟弟是个草包,段平就是个……是个大草包。”目送着严瑜的大军离开帝京之后,城门前参与誓师的官吏将帅都纷纷散去了。李罡一边护送夏侯昭回宫,一边兴致勃勃地和她分析战局,或者说聊聊八卦。他上不了战场,满腔的热血都只能投入到保护夏侯昭这件事上,并附送他从各处听来的八卦若干。
夏侯昭对安家和段家的事情并不陌生,前世安毅阵亡后,安秀领兵与北狄人作战,一直坚持到了沈泰容的援军北上。但沈泰容却没有直接进军信州,而是带军先到了北卢休整之后,方才“急行军”,增援信州。
这急行军居然将信州与北卢之间原本只要两日的路程,生生拉成了五日。他们刚刚望到信州城墙的那一刻,正是北狄人攻破城门之时。
安秀在几个亲兵的护卫下逃出城来,却被沈泰容以“涉嫌通敌”的罪名羁押。
在陈睿等人的营救下,她摆脱了牢狱之灾,却被贬斥为平民。而后段林借机公开撕毁了和安家的婚约,为段平另行聘娶了一个九边豪族的闺秀。
就在人人都以为安秀只能落发出家之时,天枢宫中传出了旨意,聘安秀为太子良娣。夏侯明的这一举动,为他赢得了军中那些不服沈明管制的势力的支持。
夏侯昭在出宫成婚前曾经见过安良娣。那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女子,呆呆地站在一株柳树之下,看到夏侯昭,她也只是漠然地行了一礼。王雪柳并不苛待东宫这些嫔妾,但等到夏侯明登基,雪柳亡故,裴淑妃把持了六宫之权后,这个被封为安贵人的女子,渐渐被人遗忘。谁也不记得,在晏和十六年的那个夏天,她曾经带着区区一万军队,和十万北狄大军对峙了半月之久!
如今夏侯昭顺利将援军交到了严瑜手上,只望着严瑜能马到功成,这样不仅安秀的命运能有所改变,五万信州百姓也不会枉死于北狄人的铁蹄之下。
想到前世种种,夏侯昭总难免有些伤怀。不过听到李罡将自己的弟弟称为“草包”,她还是不免露出了笑意,道:“你为何这般说你弟弟。”
李罡今日未曾喝酒,当着夏侯昭的面便不似昨日那般洒脱。他挠着头道:“我这个弟弟,读书十分聪颖,让他领兵作战实在是太为难他了。只是家中世袭的职位,不得不有人来承袭,方才逼得他上阵罢了。”
夏侯昭听他言语之间,对这个弟弟还是颇有维护之意的,并不像京中流传的那样,因为被父亲送到帝京,而深怀怨恨。她心中略感欣慰,道:“你不是还有两个幼弟,等他们长大了,自然就能帮着李罟了。”
李罡“嘿嘿”笑了两声,道:“严瑜也是这般说的。”
他们这般说说走走,走得并不快。等回到宫中,已是到了午膳时分。
风荷生怕夏侯昭这两日奔波劳累再染了病,膳后硬是灌了一壶药水在她肚内。
夏侯昭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茶壶,晃一晃还能听到水声,一时也睡不着,便绕着锦芳苑走了走。
又到了繁花似锦的季节,锦芳苑中飞蜂彩蝶翩翩起舞,一只蓝白相间的蝴蝶悠悠然然地从她眼前飞过,夏侯昭一时兴起,伸手去扑。
“莫碰它,这蝴蝶有毒。”一个孩童的声音忽而响了起来。
夏侯昭回头看去,一个身着锦袍的童子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怀中还捧着一朵白色的牡丹。
“龄哥?”夏侯昭不敢置信,轻轻念出这个很久不曾提起的名字。
第60章 星芒
若说夏侯昭陡然重生,最惦念的人便是月姑姑和龄哥了。前世到了她幽居公主府之时,父母、雪柳、风荷都已经故去,如沈泰容所言不虚,就在她重生之前,严瑜也战死在沙场,那么她还留在世上的亲人,便只剩下这两人。
龄哥虽然是王雪柳和夏侯明的儿子,但因为王雪柳早故,几乎是由夏侯昭一手带大的,实和她亲生的孩子没有两样。她常常回忆起自己还没有出宫之前,在芷芳殿抚养龄哥的情形。按说那时候她还待字闺中,不应承担这个责任,但其时宫中并无其他可以托付的人。她自己又幽居在芷芳殿中,常年不见外人,有龄哥陪伴,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也许是生母早亡的缘故,龄哥一个十分懂事的孩子。从小就甚少哭闹,有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只要她温言哄劝一会儿,便又回转了心情。唯一一次大哭,是她出宫嫁给沈泰容的那一日。
芷芳殿中宫人们往来穿梭,殿阁的檐角上挂上了新制的彩灯,连锦芳苑中的花木枝干都缠上了彩绸。整座宫室一派洋洋喜气。龄哥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堂姑马上就要离开了,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先是嚎啕大哭,继而跑到正在梳妆的夏侯昭身边,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夏侯昭的双腿。
已经换上玄色礼服,发髻盘到一半的夏侯昭不得不屏退了众人,将他揽在怀里,一再保证,自己绝不是要丢下他不管。
“可是,我就不能时时看到姑姑了。”龄哥用那双被泪水洗得发亮的眼睛望着她。
夏侯昭别无他法,只好许下许多诺言,一会儿说等却霜节带他去骑马,一会儿说无论他何时觉得孤单了,她都会进宫来陪他。
龄哥摇摇头,他虽然年纪还小,也知道如今把持宫务的那个淑妃娘娘是绝对不会允许姑母随意进出宫廷的。除非……龄哥忽然激动地道:“我去向父皇请旨,这样我就可以常常出宫,去探望姑母了。”仿佛是解决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一般,龄哥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伸手抚平了夏侯昭礼服上细微的皱褶,用一种超乎他年纪的语气说道:“姑母,你一定要过得开心,这样我才能放心。”
夏侯昭怎么能不思念如此依恋自己的龄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