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些话,他并不想对夏侯昭说。他比别人看得更明白,其实夏侯昭的心里对于帝位一事,并没有拿定主意。
他能理解夏侯昭的想法,无论如何,还不到五十岁的圣上远远不到隐退的年纪。她已经失去了母亲,若是父亲再就此一蹶不振,岂不是更让她忧心?
有朝事的牵挂,长久居住在行宫的圣上每隔两个月还是会回宫一趟。如果帝位传到了夏侯昭身上,那么圣上就可以一直待在行宫,甚至可能带着皇长子云游天下。
那么对于夏侯昭来说,她既失去了母亲,连父亲和弟弟也难得一见,就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怎么会愿意?
但是圣上的心意非常坚决,传位一事对于夏侯昭和大燕的今后也是利大于弊。她无法在父亲面前做小儿女态,因此在大臣们就此事争议的时候,她总是保持着沉默,不置一词。
仿佛他们口中所争论的事情,和她毫无关系一般。
这也导致了一个极为有趣的后果。那些反对传位的人,看她这样淡定,便觉得她必然是居心叵测,怂恿了圣上传位,表面上却做出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来。
而那些支持她登基的人,则误以为她早就心中有数,只是不愿在臣子面前表露出来。
两派人遂争吵得更加激烈了。
如今和北狄战事提上日程,谁也不会没眼色地继续有关传位的争吵。但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注1】
他要提早为传位一事做好铺垫,那么他就需要让夏侯昭在这场战争中展示出足够多的魄力。
夏侯昭虽然不像严瑜对北狄一战和传位之间的关系想得这样明白,但她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严瑜的用心。
这就更让她忧虑了。
她总是忘记不了,前世严瑜最后身故于董志城的结局。此刻严瑜主动提出,让他或者李罡任何一个出京前往九边,她下意识地就想让李罡去。
可是她知道,严瑜既然说了这样多的话,内心是希望她能派自己去的。
夏侯昭道:“这件事等午后李罡回来,我们再商议。”她没有去看严瑜的表情,唤了风荷和程俊进来。
风荷看着夏侯昭案几之上空了的粥碗,眉眼弯弯,心中对严瑜的敬佩无以言表。程俊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严瑜,想不出他到底哪里厉害,能做到这般。
他们进来了,严瑜便不再多言方才的事情。对于夏侯昭不愿他离京这件事,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些。最初他以为是夏侯昭担心刀枪无眼,恐有伤亡,但看她的意思,仿佛并非如此。
果然这一次,他提到派人去往九边,她脸上立刻就出现了为难的颜色。须知领兵作战定然是要上战场的,而所谓的坐镇九边,则有很高的灵活度。
夏侯昭若是担心他在战场上有所闪失,只需要叮嘱他留在北卢即可。
只要北军没有被击溃,北狄人无论如何也打不到北卢。而夏侯昭却连想都没有想,可见她心中另有疑虑。
她不愿意说出来。
严瑜看着在风荷的服侍下步入后殿,准备休息的夏侯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孙子兵法》
感谢糜芜的地雷!
感谢糜芜和江江很炸毛的营养液!
今天还有一更
第156章 请战
这一日的午间,夏侯昭却又做了噩梦。
梦中她回到了前世, 空空荡荡的初怀公主府里毫无人气。她坐在那张靠着窗的锦塌上, 稍一动作, 便有蒙蒙的灰尘落下来。
“月姑姑?”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却无人应答。
头顶的太阳亮得刺眼,金灿灿的光芒将花园晒成了一片白地。她站起来, 朝着外面走去,一直走到府门前,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夏侯明为了显示自己对这个堂妹的偏爱,特地在城东选了前朝一个王府赐给了夏侯昭作为府邸。周围全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往来的人非富即贵。
这座府邸又独占了一条巷子, 在夏侯昭入住之前,夏侯明特旨命营造司的人将整座府邸和门前的巷子都翻新了一遍, 原先的土路也铺上了青石板。
可是夏侯昭站在门前一看, 地上的石板缝隙间长满了杂草,显然是很久无人来此了。
她又沿着巷子向外走去,一直走到大街上才看到了人。
那是一队骑战马的将士,正中一人, 穿着铠甲骑在骏马之上, 神情十分倨傲。他身后的旗手举着一杆高高的战旗, 旗子上面写着一个硕大的“沈”字。
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围观百姓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不亏是沈小将军, 一口气就把北狄人赶了出去。”
另一人道:“可不。要说那董志城也不是什么要城重镇,听闻前任守将抵挡不住北狄人的进攻,战死在城外。沈小将军一出马就挽回了局势。难怪初怀公主薨逝了, 圣上还这样器重沈小将军。”
先前那人笑道:“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在圣上的心中,沈小将军可比初怀公主要紧多了。”
她转头去看那窃窃私语的两人,却发现他们都没有面孔,只在面部的下方开着一条狭长的缝隙,发出“桀桀”的笑声。
夏侯昭一下子就惊醒了。
“殿下,您醒了?”帘子外面传来风荷低低的声音。
夏侯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刚刚只是做梦。可是她的心中犹不安定。起身让风荷服侍着洗漱后,匆匆走到正殿。
严瑜和柳智坐在那里,正在商讨今早发生在太极宫偏殿的事情,听到她的脚步声,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向她行礼。
夏侯昭摆手以示免礼,她的目光在严瑜的身上扫了一遍,终于确认:严瑜还好好地,而沈泰容已经死了。
严瑜见她的脸色比方才午睡前还要难看,心中有异。可是当着柳智的面,他也不好多问,只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
倒是柳智毫无所觉,一心想着朝堂上的事情,回到座位上便朝夏侯昭道:“殿下,如今情势已经十分明显,北狄人意图南下,我们不得不防。但朝中有陈可始等人掣肘,前方的大将恐怕也不能安心。不如我们趁此机会……”
尽管他在夏侯昭面前颇说得上话,但如今还只是一个低品阶的小官,没有参与早朝的资格。
早朝之后,夏侯昭的旨意就通达了帝京各司,正在和同僚一起用膳的柳智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连饭也不吃了,急匆匆地回家写奏折。
他早年曾经游历天下,因心系北事,特意在九边逗留了许久,对九边诸镇都深有了解,于防御北狄人也颇有心得。
以前是没有机会向朝廷建言,现在他能够直达天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不过一盏茶的时分,他便写就了一封洋洋洒洒的《北防建言策》,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赶着进了宫。
可惜等他进了宫,夏侯昭已经入殿午睡。有风荷在殿门前把守,柳智可不敢触霉头,只好和严瑜坐在正殿里等候。
不过这也给了他机会,细细将早朝上的事情询问了一遍。严瑜知道他如今算是夏侯昭的智囊之一,并不隐瞒,将王晋和陈可始等人的话都一一说给了柳智。
柳智听完,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道:“如今看来,还是需要严将军或是李将军出京一趟。”
严瑜见他和自己得出了一样的结论,心中稍安,点头道:“午前我已经将此事禀告给殿下,她尚未有所决断。”
柳智闻言,抬起头来看了严瑜一眼。
他和丘敦小姐定情之后,对男女之间的情愫有了突飞猛进的了解。一听严瑜说夏侯昭未有决断,他马上敏锐地想到了皇后为夏侯昭和严瑜定下的婚事。
严瑜本来心中甚是坦荡,被他的目光一扫,竟然也感到脸上发热。
便在此时,夏侯昭匆匆而来,还未说话便打量了严瑜一番。
柳智:果然如此!
夏侯昭可不知道他们两人之前发生的事情,坐下来便询问柳智因何入宫。
柳智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劝夏侯昭派严瑜出京。不过他换了一种方式,先将此次北狄人南侵,九边诸镇需要注意的十项说了一遍,又道:“殿下,如今圣上在行宫休养,北狄入侵这样的大事,你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自从皇后为夏侯昭择定了驸马,人人都觉得圣上会很快下旨将此事公布天下。可是等啊等啊,圣上都带着皇长子去行宫了,也没见一张纸。
旁人不知圣上的心思,柳智却体会到了一二。这倒不是因为他比夏侯昭更了解圣上,而是这些日子,他一直处在和严瑜一样的境遇之中。
丘敦小姐心属柳智,她的祖父丘敦律尚且看不出态度如何,她的父亲丘敦儒挪可是已经明显表露出对柳智的不满意了。
丘敦儒挪并非要自己的女儿一定嫁入豪门世家,但他骨子里就瞧不起文人,尤其是柳智这样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