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得毫无征兆,又或许其实在怀孕后期的时候,她自己便已有些隐隐约约地觉察精力不支。只是彼时月份已足,说不要已是太晚,便镇日里含笑遮掩着,暗自预备听天由命一搏。所以才会提前与小麟子叮咛那一番话。
彼时楚邹才接到母后寄来的信,信上说:“风吹过三丈宫墙,谢了梨花,醒了荷蕊。西二长街上消失了我儿幼年的身影,有只小风筝却依旧在墙头上晃,花里胡哨,丑了吧唧,是他在接替当年的你。我把你交给他,是怕生下老九之后,再无暇对你顾及;又怕哪一日我不在了,我儿恐怕心感孤独。这世事原本百态万千,或敌或友,或虚或实,我儿已学会辨识万象,叫做母后的深感快慰。但亦须培植左右忠坚,须知孤臂无援,遇事且衡且忍,对你后来必能深受其益……”
她故意把小麟子写成是“他”,是怕小麟子他年总会离开,倒不如不叫儿子此刻知道性别。那字迹娟秀,兴来洒落,笔如云烟,是母后一生唯一给楚邹留下的一封信。信笺里还夹着一张拙劣的小画,鸟人与宫墙,楚邹瞄一眼便掠过去,都无心细看,就给融去了风中。
原本出京时便隐隐有些勾扯难断,在接到这封信后便愈发的心绪不安,把一应事务都抛下,一路快马加鞭地往京城紧赶。清早的东华门外雾气迷茫,他到了也不下马,马鞭子哗然一甩,咯噔咯噔便往红墙内硬闯。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从乾清门内仓惶踅入,等到的却是坤宁宫前的一幕白帆。晚了一夜,就晚了一夜他深爱的母后便已经辞世了。天要人亡人不得不亡,太医院挽救了三天,到底也挽回不了孙皇后的一缕香魂。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榻上,去得那样突然,时年三十二岁,褪尽铅华的脸容是那般的年轻安详,一生美丽又短暂。
后来听宫人说,临了的那一天,皇帝倚在镂雕龙凤的卧榻前,孙皇后拉着他的手,浅浅地笑:“总是你辜负我,这一回我也辜负你一次,先走了一步。但我不恨你,皇权之下谁人皆是无奈,你我都没错,错的只是因了生在这皇家。我又愿下一世不再遇见你,以免我总是为你挂心扰肠;却又舍不下你与我的恩情,怕把这样好的你拱手让去与了别人。”
孙皇后说:“你要答应我,未来当我不在的日子里,无论你把谁人入了心,都不可再立她为后,免她得以有权柄伤害我的小儿。”
她吃力揶揄着,失血的苍白脸容上都是对他的眷恋与不舍。
十三为妃,少年夫妻风雨相偎十九载,而今一切风平浪静,她却要先他一步弃他独去。楚昂的眼眶便被红噙满,抓起她发凉的手指覆盖在面庞上。
那指尖被他渗透了湿润,孙皇后最后哽咽道:“皇帝……可否把在御花园里……那句话,再亲口对臣妾说一遍。”
她的声音很小,没人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楚昂却是一瞬了然的。
是杜若云,他晓得她曾在私下里召见过杜若云。彼时杜若云已明了自己无法走进楚昂的心,心境是绝望的,孙皇后见了她后答应放她出宫,给她一条稳妥的余生去路,这便一起演了那一场诡魅迷离的戏。而楚昂在御花园里对杜若云说过的话,孙皇后亦是知晓了的,否则必不肯为他再怀上九儿。
楚昂把脸埋入孙皇后白皙的颈间,贪婪地呼吸着她弥留将逝的味道,低低地把话复述了一遍——
“朕此生,唯爱的只有皇后。”
然后孙皇后就阖上眼睛去了。是留恋的,魂儿离了体也困在这座宫墙内舍不得离去,隔着迷离的膜儿幽幽地望着他。一切的喜忧哀乐都在这座宫墙内,看着这个曾经让自己又爱又恨又绝望却又割舍不下的男人,慢慢地阖起眼帘,恋恋不舍地斩断。
皇帝把五指扣入她逐渐凉却的指间,隽朗面庞埋在她馨香的脖颈里,很久很久了都没有放开。黄色的锦榻上点点晕开潮湿,宫人们站得远并不能看见。
“风吹过三丈宫墙,谢了梨花,醒了荷蕊。西二长街上消失了我儿幼年的身影,有只小风筝却依旧在墙头上晃,花里胡哨,丑了吧唧……”
“驾——”深夜快马加鞭赶进东华门的寿昌王楚祁,蓦地立在内左门外泣不成声。才出月子的长公主楚湘,马车一颠一晃,半路上就听说母后已经气绝了,还来不及叫她见到刚满月的小外孙女儿。
“呜哇——呜哇——”
婴儿的哭啼响彻紫禁城的云霄,那个刚出生就死了母后的小九子,踢蠕着肥嫩的小短腿儿,生得与他的母后如若一个模子。叫孙皇后走得如何心甘?整座内廷都似乎静默了,风中也似带着萋萋嘤咛的眷恋与牵绊。割舍不断,放不下太多。
出殡的仪仗从西华门一路往西郊皇陵走,那天是个阴霾的天,阖宫都被笼罩在一片凝重的哀伤中。白绫纷飞,这一年是天钦第六年,皇帝一连沉寂了数日,眉目间像是一下子沧桑了许多。待从伤痛中顿醒后,便追封孙皇后谥号为孝慈静庄雅哲懿翊天赞圣敬皇后。
用了“敬”字,足以可见其分量。而曾经沸沸扬扬传说的元嫔,在大奕王朝的史书中却只字未得记载,也许曾经有过,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被他抹除了。天钦皇帝终其一生唯此一个皇后,此后无论谁人获圣宠,便费尽心机,也妄想能触及中宫的台阶。
半个月后施淑妃分娩,这一胎是个女胎,然则可惜的是亦未能存活。在这之后很长的时间内,内廷宫嫔皆无人再从皇帝得到子嗣。
那个似极孙皇后的皇九子,楚昂把他交给了张贵妃。这是大为出人意料的,莫说按着孙皇后与施淑妃的交情,便是因着刚刚生产完,这个孩子怎么说都该是交给施淑妃代养。李嬷嬷把襁褓过到张贵妃的手上,张贵妃捧得惴惴不敢多言。怀里的小儿珠玉香软,她却深知他性命重如泰山。楚昂这个人冷情薄面,但另一方面却又是重情的,他把这个孩子交给自己,那便是看在当年裕王府风雨同舟十载的份上,给她最后一次考量的机会。这个孩子便是豁出去性命了,她也得给孙香宁养好,养不好她张敏在后宫的日子也就到了头了。
楚邹大病了一场,像中了邪似的极易怒躁,宁寿宫里谁人也不容许靠近他的榻,唯小麟子不管他怎样怒容相向,依旧不怨不惧地跪在他床头照顾。楚邹病得厉害,发烧时便含糊不清地说胡话,两鬓都是汗渍,小麟子端水给他擦拭,还给他端尿壶儿,送饭食儿。送去的饭他不肯下咽,忽而嫌烫、忽而嫌硬,她便吹凉了、捣碎了,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
孙皇后对她说:“你太子爷是个重情的人,将来你若是出宫,就一定不要喜欢他;若是留在宫里,你就答应本宫,替我好好照顾他,不管他将来是好了还是坏了,都对他不离不弃。”
小麟子不想出宫,她太子爷出一回宫,宫里就得见一回血。宫外太可怕哩,她就想在宫里守着他,像孙皇后说的,只对他一个人好,不吃他的醋,也不因他对自己发火了而冷落他,天冷了替他暖脚儿,咳嗽了给他炖梨子,下雪了在他身边给他暖床……
已经六岁的她已经有了不少力气,一个铜盆子晃晃悠悠抬进来,搁地上一放,便拧了毛巾给他擦身子擦汗。从额头擦到脚尖,少年的身躯英挺修长,她解着他的淡黄色蟠龙袍与素白的中裳,然后就看到了他的大鸟儿。比宋玉柔的可要了不得多了,她才晓得没有被阉割的蛋蛋原来是长这副样子,秀气的小脸蛋便不自觉有点红,但依旧很细心地从他这里那里擦拭过去。
楚邹也不理她,只是装得像个死人一样,又重又沉的不肯动弹,偏叫她扳不动,擦得吃力,红着脸皮儿在自己跟前难堪。他心中苦痛时,便总习惯在她跟前放肆着内心深处最阴坏的一面,因为晓得她必对自己无怨无悔,逆来顺受。
第70章 『柒拾』雾里看花
孙皇后停灵二十一天,然后安葬在天寿山麓的皇陵内。
七月的时令,本该是一片繁花锦簇,因着中宫主母的离世,一切却似乎显得特别的消寂。这竟是紫禁城里唯一一个不带阴渗之气的鬼月,连那些阴暗里的邪崇也不敢出来作祟,所有的都是安静本分的。
忽而八月过去,秋风一起,天气便渐渐转凉了。从六年多前金水河边把小麟子捡起,小东西在一天天的长大,陆安海也在一天天的变老。算算已经五十过半,将该六十花甲了,他大半辈子做的都是低等太监,为了活命,年轻时候没少挨过上头的打骂糟践,老了老了各种病征就冒出来。是微胖的佝偻身材,容易气粗生痰,今岁竟又犯上了老寒腿。不像吴全有,看着瘦成一条长麻杆,身板儿却是直的,朗健不生病。
在宫里头做奴才,生病了除非主子赏脸得以看病,否则是没资格请动太医的。所幸在御药房还有相熟的老人,叫魏钱宝私下里给抓了几次药,吃了不管用,反倒更严重了些。吴全有进宫前家里是祖传的草药医,便给开了几副偏方,方子里有砒石,虽带毒性,但是用着却很管用。因为砒石在宫中是忌讳,轻易可不好带进宫来,每每都是叫魏钱宝偷着给弄一点。也就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否则换谁谁也不敢沾这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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