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把帝后离心,到底把周雅逼乱了阵脚,却也是意料外的收获。
张贵妃面上不动声色,只讶然关切道:“这可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儿呢,别不是误会。”
孙皇后问曹可梅:“谋害皇储罪无可赦,这事儿你可知道?”
张贵妃暗瞪曹可梅,曹可梅吓得啪嗒一软:“太子的事儿奴婢什么也不晓得,奴婢只知前些日子娘娘总在梦里喊‘何婉真,不关我的事,你别回来’,后来便叫奴婢去拿了几尺白绫和剪刀……皇后娘娘饶命,真的不关奴婢的事!”
咿——
殿宇下似顿然安静,太讶异,讶异一贯人缘甚好的周丽嫔竟与当年那位有关。
周雅亦听得一瞬错愕,一直以为皇上把曹可梅放到自己身边,乃因曹可梅是何婉真的贴身旧婢,这算是一种在人走后的眷顾。到会儿才知道曹可梅竟是张贵妃的人。便哭着喊冤,然而有什么用,杜若云的小人坐定了是自己做的,皇太子的那个针线一看便可窥出一样。
周雅蠕着滚圆的肚子,爬到皇帝的腿边求饶,哭着说:“只是一时被鬼蒙了心,看在臣妾服侍皇上多年的份上,看在即将出世的皇儿份上,求皇上饶过臣妾这一回吧。”
皇帝英武端坐在罗汉锦榻上,只是肃着容色看地板。
张贵妃在一旁轻语:“敢情皇太子就不是正经皇儿了?莫说给太子下盅,就当年何嫔容貌毁得突然,如今杜妹妹才进宫没多久,丽嫔此举这番,不免叫有心人觉得做贼心虚。”
孙皇后轻启红唇:“丽嫔巫乱后宫,有失体德,已不便再抚养皇子龙嗣,今后楚邯便归于婉妃代管吧。”
“父皇饶了母妃吧,呜呜……”三岁多的楚邯爬过来,看年轻的母妃在众目睽睽之下凄哭下跪,稚子眼目里都是惶恐与孤怨。
周雅抱住儿子,忽然心痛豁出去:“贵妃姐姐莫要得意,当年何婉真那桩事,二皇子也休想甩脱干净!臣妾亲眼看见他伸出腿绊了皇四子,人人都以为皇四子为了护母冲撞了何婉真,却不知你儿子才是那桩阴谋能得逞的助力。可惜你费尽心机,该得的依旧是皇后得了,四年了,谁都一样落不着好处!”
张贵妃脸色哗然一变,哪里晓得这样隐秘的一幕,竟难逃过她的眼睛,惊得上前顿然就是一巴掌:“住嘴,你…你血口喷人!”打完又忽觉太过冲动,怎么能打?蓦地屈膝跪下,道这是污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阖宫噤若寒蝉,静得可闻针响。
皇帝楚昂终于撩袍起身:“后宫之事,由皇后做主吧。”那步履缱风,走时只淡淡掠过周雅的身旁,凤眸在她泪眼婆娑间略略一凝,便把这四年的恩情了断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会把曹可梅放在她身边。是一种暗示,也是一种时刻的自我提醒。
所以一切的恩爱都是假象,从一开始他就已料定结局。
那他为什么还装作那般宠她?这么多年了,她是有多么恋慕他伟岸的身躯、细致的给予,贪看他抱着孩子时的蹭脸与宠溺,走在他身后都是满足与感恩,却原来也不过是政权之下的一枚棋子。
……
是被太监用担架抬去东筒子的,在那条两面红红高墙的宫巷尽头,有间上锁的屋子,并没有明说是打入冷宫,但其实已与打入冷宫无异。听说那院子里曾住过隆丰皇帝两个不得宠的淑女,一个被赐死殉葬了,一个前一夜上吊自缢而死。太监们弓着虾米背,担架抬得吱嘎吱嘎,随行的除了曹可梅,只有一个老嬷嬷。
周雅被抬去的路上,口里都在喊:“十米宫墙,什么都是虚的假的,只要有皇四子在,就没人能撼动中宫的后位,阖宫的女人都绝了这份心吧——呵呵哈”
她忽哭忽笑,是年轻悦耳的,亦是凄厉的,哭声抑扬着怨恨与不甘,控诉着这是孙皇后的报复、控诉着张贵妃的阴毒、控诉着太子的霸宠,唯独就是舍不得数念皇帝一句。后来被桂盛命人堵住了嘴巴,就只剩下一路呜呜呜呜到尽头。
次日的凌晨分娩,但是生下来不出意外的是个死胎。说不出意外,那是不出张贵妃的意外。逼女人发疯,没有比夺她骨肉更要剜心,她孙皇后不动声色,这一步走得却是真真的狠。也只有她敢在皇帝的目下这般作为,阖宫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
孙皇后命人把早夭的皇八子静悄悄送走,这个孩子是未载入史册的。周雅半哭半笑地骂了几天,后来便整日不吃不喝,只是抱着个包裹的枕头,嘁嘁笑着说要见皇上。
秋风把女人失心的碎语飘忽,隔着老远的宫墙,似乎都能够听得清楚。
这件事对张贵妃很受重挫,二皇子楚邝也成了这座紫禁城中,唯一一个被皇帝忽视的、以至到了十九岁还不得出宫建府的皇子。张贵妃在过后的几年都是安分守己的,孙皇后此举,得以让皇太子在没有羽翼的情形下,一个人安然成长到十几少年。
九月深秋的天气,老树上落叶凋零,空气中携带冷风,吹着袍裾扑簌地响。不满四岁的皇七子着一袭素袍,久久地跪在乾清宫门外,跪久了便有些晃荡。时而有宫人路过,看到他那几分似幼年皇四子的脸,也只是叹一叹便过去。
什么都学,有些东西却是皇四子独有的,学不来,学到最后却学苦了。
因为失势,翊坤宫散了,是没有人来扶他哄他的。后来一直跪到黄昏,老太监张福抱着拂尘颤巍巍踅出来,弓身沙哑道:“既是七殿下心意已决,皇上就恩准了您的请求,但是殿下的命运,今后就靠您自个儿把握了。”
楚邯默默地听着,趴手叩头:“儿臣谢父皇恩典。”叩了三个响头,屈着发麻的腿儿站起来。
进了冷宫便等于禁足,不得与寻常皇子一同在撷芳殿读书习武,不得享受宫廷位分给予的俸禄,一切前途等于自毁。
他自请去东筒子闱院陪伴他的母妃,一个人晃着孤落的身影回去收拾了包袱,便往广生右门外迈。跟班太监有些驼背,头上顶着他的小包袱,他一脚跨出红门槛,看到前头百子门外站着的楚邹。
楚邹穿一袭淡黄色的太子常袍,少年九岁的身板窄长而隽朗,忽而抬眼瞥见他,便立在门下与他对视。
他看着那张近在迟尺的俊美脸庞,酷似了父皇的英气与冷薄,目中便渐渐镀涌了阴暗。想起他可怜而温柔的母妃,从小就叫自己要学他,说我儿要学你的四哥,学了你四哥父皇才能更喜爱你。但喜爱拿来有什么用?
楚邯想起二岁姗姗学步时父皇对自己的宠溺,想起那天母妃跪地哭求时父皇的冰冷。手上的笔袋子抖着抖着,忽然就冲楚邹扬开了稚嫩的手臂——
唏啦唏啦,小麟子耷拉着森青獬豸小袍,拖着她的七彩琉璃球从增瑞门里跨出来。那牛皮袋子散开,笔墨重彩呼啸,她才看见她神武的太子爷殿下,小脸蛋尚不及赧窘,忽而侧目一晃,眼前一阵恍惚,鼻下便是两道殷红。
第65章 『陆伍』并无留恋
出广生右门,横穿过御花园,一路延乾北五所的窄巷幽幽往前走。秋风萧索拂面,晃荡的袍摆擦着鞋面发出轻响,三岁的皇七子楚邯走着走着立住,回身凝望了一眼天际下巍冷的琉璃瓦殿顶,转头钻进了东筒子闱院。
坤宁宫正殿里,孙皇后头戴龙凤朱翠冠,着一袭凤纹彩蝶大袖衣静坐在锦榻上。蓝宝石冠檐下是一张端庄精致的脸容,那些斥骂的话尤在耳畔,她纹风不动,仿佛一字也未曾听闻。
傍晚楚昂过来看她,遥遥见她这般静默,修挺的身躯便立在露台上,专注地与她对看。
孙皇后说:“我把属于你的用来给她抵债了,皇帝心疼了?”
她的脸埋在萧寂的光影里,叫人看不清神情。从前是个温和柔善的女人,眉眼一抬都是叫人暖心,时而嗔恼抛媚,也别有一番妇人娇俏。此刻的端容与妆束却是冷的,俨然一个合格的中宫主母。楚昂想,他如果只是个王爷,那便可与她过得清宁安乐,孩子也不需要太多。
楚昂想起孙皇后的从前,轻启薄唇:“对不起。”
孙皇后眸梢微微动了动,是意外的。他不问她为什么那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死掉,却对她说抱歉。
“皇帝缘何说这话?”
楚昂迈开玄色长袍:“让你嫁入朕这样的皇家。”
“世人总说朕爱四子,殊不知祁儿才是那真正一世安稳的亲王,就像五哥与七哥,儿女成群,阖府热闹。而老四,却是朕步步将他推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崎岖之路……生在天家,若非是注定庸碌的,有锋芒者则必要艰苦,连苟且都是奢望。朕是,皇后自然也是。”
他说着信步走到她身旁,揩起她盈软的指尖,她的指尖涂着淡色的丹寇,有一点儿清凉,他包在掌心里轻轻揉捻。孙皇后是被他的柔情打动的,这种原有的、中途打岔消失、过后又回来的心心相惜,彼此间在至高处的相互慰藉与需要。
她扳直的腰肢不自觉松弛:“没有比伤害小儿更叫女人痛苦,男人冷情离去,时间久了伤口就可以自愈,不去触碰它便不会记起,但孩子不行,那是从女人腹中生生剥离出去的骨肉……臣妾只是叫丽嫔把欠下的账偿了。皇上固然金口玉言,一句话把老四扶上太子之位,就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口。然而抹不去的是史官的笔墨与人的心,臣妾是要当年做这些事的,从自己的口中把始末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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