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它叫巨翅神兽。”楚邹点点头,半句话噎回嘴里。其实想辩解它不丑,颜色都是自己照着古书里说的上上去的。那些风云怪诞的书阁叫他着迷。
皇帝已经很久没认真看过他了,发现又高出了半个多头。小子学会了藏拙,在撷芳殿从不落课,也几不出错,但一切却都是平平。楚昂早就很想批点他,总是逮不着机会。
便问道:“近日如何不来乾清宫里用膳?也不过来与父皇同寝?”
许是当真娘胎里带出的习惯,这小儿子打小就爱和爹爹黏。有时候楚昂在前殿批阅奏折,批到凌晨二三更,去到内殿一看,那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没声息就睡在他的龙榻上。袍子脱下来叠在他的枕头边,俊美的小脸蛋微微嘟着,伸成个“大”字把整张龙榻霸占。他看得好笑,就拨开他,自己在一旁躺下。半夜还踢人,一晚上吵着睡不好。这曾使楚昂内心柔软,而又觉得十二万分宝贵。
楚邹犹豫不应,表情有些嗫嚅,半天了回答:“母后说父皇忙,不让儿臣去吵闹。”
从前也是忙的,他小子想来还不是随时随地大门敞开。他不知道如果是他来了,楚昂是不会叫女人来侍寝的。
小子有洁癖。打生下来就带的。
楚昂轻轻地触了下儿子的脸蛋,目中带了点小悲凉的味道,说:“总有一天,会不会离父皇远去?”
楚邹立刻坚定地摇摇头:“不会,我要父皇好好的。他们都说你是个好皇帝,你要注意身体,夜里不要批阅太晚。”
那楚楚的桃花眸里满是五岁稚子的爱恋与关切,说着说着又从“父皇”变作“你”了。
楚昂有些动容,把他揽坐在膝盖上:“若是有一天,你坐到了朕这个位置,你就晓得了朕此刻的心境。”
楚邹微蹙眉头,从父亲臂弯里扭拧出来:“我不想坐这个位置。大皇兄为了父皇一直很努力,父皇让哥哥做储君,邹儿只想当个权倾朝野的王爷。”
其实问他做个权倾朝野的王爷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懂。他只想有一天能够倨傲地在苦眼瓜子老太监跟前摆一摆真威风。
楚昂不应:“背一段《论任贤》给朕听听。”
那个太难了,楚邹支支吾吾,抬头看着天花与藻井搭不上话。
楚昂清亮的长眸睇着儿子,其实把他洞穿。晓得他只是故意藏掩。
便抚着楚邹的小脑袋,语重心长道:“我儿幼小聪颖,奈何不是长子,若不加封为皇储,朕就不能与你亲近。否则他日祁儿登基,锋芒毕露的王爷将不得善终,权倾朝野最后只能落个悲戚下场。”
他仿佛想到了自己的命运,目光空朦地看着这个天性无忧的小儿子。楚邹说不出什么,他就叫他出去玩吧。
楚邹就抓着风筝呼呼地飞走了。
那一晚楚昂就寝在孙皇后的坤宁宫,夜里灯火熄灭之后,他轻抚着她隆起的肚子,温柔地对她说,若是个皇子就叫“楚邮”,若是小公主就叫她“楚湄”。他是瘦而健朗的,二十九岁的身体比之少年时候更要轩昂,孙香宁捧着他俊逸的脸庞,一遍又一遍的亲。第二日天亮,楚昂便封了周雅为贵人,住进了西六宫的翊坤宫。
……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御花园里清风溢香,几个主位娘娘过来请安,孙皇后就对施淑妃道:“你后来又说了她?没必要去说她,万岁爷如今正宠着,说多了反倒让人以为你心窄。”
施淑妃的声音还是低低的,带着几分卑怯却又执拗:“妾身就是听不下去。这后宫之中唯皇后娘娘是尊,一切的雨露皆因得着皇后娘娘的恩典,不知感恩就算了,还在背后胡乱说道,妾身就是听不下去。”
她自进王府以来就是谨小慎微,从来躲在后院不敢争宠,一个月也难得见楚昂几次面。今次得了龙嗣,心中对孙皇后带着满满感恩,关键时刻倒变得大胆维护起来。
孙皇后也就不忍心苛责她什么。
张贵妃斜眼睨着,这淑妃平时不闷不吭,进宫倒学会起巴结来了。
不屑地弯起嘴角:“这群女孩子,进宫没几天心眼儿倒已不小。听说采选那天晕倒的那个何淑女,是被下了慢药的,慢慢耗着人的体质和颜色,久拖下去得成病。瞧瞧,这得多毒的手段。”
何婉真采选当日晕倒后,被孙皇后安排在储秀宫后头的丽景轩里养病。孙皇后是派着太医去照应的,皇帝后来倒是没曾去看过一回。
但谁会去给一个低调不招摇的淑女下药?必是给周雅下的,被周雅发现后调了个儿送去何婉真屋里罢了。没想到弄巧成拙,反叫何婉真惹了万岁爷的注意。
孙皇后目光略过张贵妃,也懒得接她的话。从王府进宫前莫名奇妙三番两次闹不适,她都懒得与她再细算。
看了眼施淑妃的肚子,叮嘱桂盛道:“近日宫中有待产,吩咐御膳房那边要更多谨慎。这是万岁爷登基后的头两胎,必定要双双得着头彩。”
桂盛弓着腰应了声:“是。”
施淑妃感激地看着孙皇后,心中万死不辞。
张贵妃揩着手帕,不慌不乱神态自若地瞥了一眼——嘁,没凭没据的,倒好像是自己下了毒似的。
正说着,就看到锦秀领着二公主楚池,牵着个一岁出头的米分嫩小囡慢腾腾地走过来。小丫头穿着米分芋色的小马面裙,脚上蹬着朱红小鞋子,踝骨上一对儿金脚环叮铃叮铃,珠圆玉润得叫人可心疼。乃是刚学会走路的东平候府小大姐宋玉妍。
听见太监禀告:“东平侯府大奶奶楚妙觐见——”
“传。”
假山石后走过来一道温淑娇婉的少妇身影,着一袭梅色缠枝花底褙子,下搭水色凤尾裙,头上钗环别得雍贵雅致又不失得体。身后跟着个奶妈,手上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小少爷宋玉柔,他的发育不必他姐姐快,现下才学会自己站呢。
楚妙圆润的脸庞上带着笑,近到跟前屈膝一福:“妾身给皇后娘娘,诸位娘娘请安。”
“平身吧,你与本宫之间还客气什么。”孙皇后对她甚是和颜悦色,不是因着背后的利害关系,而是因着本能的舒适。她是特意把她招进宫来说话的,妇人生产前见一见一点点大的小孩儿,能叫肚子里的宝宝看见了欢喜,到时候就愿意安稳出生了。
楚妙站直身子,孙皇后细细端详她,发现腰身似是又粗了,而且面色看起来颇为润泽,就笑道:“数月不见,你倒是一日比一日好颜色。”
楚妙有些不好意思,旁边嬷嬷卑微地代答道:“回皇后娘娘,大奶奶又有二个月身孕了。”
皇后眼中难掩羡慕:“哦?难怪方才见你过承光门时,身边似是伴着道人影。可是他不放心你,特特把你一路送进宫来?”
楚妙回头缱绻地瞥了丈夫一眼,爱羞道:“什么也瞒不住皇后娘娘。是他送妾身进来的,原是皇上要找他问话,这便特准了他把我一道送进宫门。”
她嘴上说话,心中对丈夫的留恋却分明难遮掩,满满都是燕尔缠绵。
孙皇后顺着视线望过去,只见那近承光门的古树旁矗着一道英健的侧影。俊目往这边看过来,看着一对稚嫩小儿的玩耍,疼爱不舍离去。
这是孙皇后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东平侯府大公子,只见二十六岁上下年纪,身高挺拔,宽肩长腿,着一袭墨色飞鱼服,已经是从三品的禁卫军都指挥佥事了。之所以没再往上升,只是在等待东宫储君一定,再提他为太子少傅。
孙皇后便隔着老远对宋岩颔首微笑:“呵呵,倒要好生谢谢他。听说去年皇帝抱小四子入宫,大雨夜的他给提前备了暖轿。这段日子也多劳他教导皇子们武艺。”
那边宋岩见皇后发现了自己,就不便再继续逗留下去。略显赧愧地抱了一拳,爱宠地看了眼一双小儿女,转身踅出顺贞门,绕去东筒子长街上进宫面圣。
此刻正值巳时上头,笔直延伸的一条长街上清风拂面。人在十米宫墙下直走,两面红红高墙似把天地也隔断。这里与内廷相去甚远,却临着淑女们的乾北五所。
今日皇后娘娘带着后宫主位在御花园赏荷,一群小姐妹们不敢出去碍眼,只是关在院子里嬉笑打趣。他从路角拐过来,耳畔便袭来一阵嘤嘤娇语。那初时短暂的一场岔遇已成过去,早已人面两相异,他修伟的身躯从宽巷里掠过,对她们只是充耳再不闻。
第27章 『贰柒』大鸟盖翅
二公主楚池小跑到张贵妃跟前,娇滴滴匍着她的膝盖:“母妃,玉妍妹妹会走路了。”
声音细细甜甜的,说着往后一指。
锦秀穿一袭淡紫色宫装,弓着腰小心翼翼地牵住宋玉妍。
宋玉妍一步一步歪歪扭扭地往石桌旁走,粉芋小裙子只遮到小腿肚,底下露出一截白嫩的脚踝。上面环着两只金脚环,脚环上吊着圆润的明珠,跟着她的动作在风中闪闪溢彩。她的祖母东平侯府夫人特别喜爱这个孙女,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的,听说这脚环上的小明珠乃是特地去南海观音殿开了光的,整个侯府的孙儿辈,包括宋岩亲弟弟生的几个孩子也都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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