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西蜀有不具名商人捐献朝廷二千万倆,又另有云越商人捐献皇粮十万石。不晓得是谁,又听说两人或为同一人,似乎姓“邪”又或姓“谢”,年轻还算年轻,就是没人见过真面目,只知道甚有钱。如此掀起一拨匡扶龙脉的大义风潮,一时间百姓上下热血激扬,纷纷慷慨解囊。
这算是一笔雪中送炭、扭转乾坤的钱粮了。
从十一月开始,因着四海奋起的护国士气,与接连充盈的后方供应,北方的战事逐渐开始反扑。到次年三月春的时候,就已经打到了先前被夺回的十座城池边上。而京城的瘟疫,并着周边几个被牵累的州县,也都在封城、洒醋与施药的层层治理之下,得到了有效控制。
成祖皇帝迁都北京,是为军事要塞之前线也,在敌军铁骑危及岭外之时,皇上与太子没有弃民而去,而是力挽狂澜,却叫百姓俯首帖耳感激涕零。
四月的天,雪白的梨花闪闪簇簇挂满枝头,掩映着奉先殿额的宝蓝色宫牌。楚邹牵着两个小世子,和陆梨从墙根下走过。那衣缕蹁跹,男儿英俊美人娇媚,叫宫人们看见了,纷纷搭腕勾头敬畏恭迎——
“太子爷千岁。”
“太子妃娘娘千岁。”
……
“嘻~”
傍晚的内右门下悄静无人,四岁的楚忻左右探了探,小皂靴便一步跨进遵义门里。
爹娘带着弟妹去拜祖了,这会儿没人管的他可悠闲,一截干净无尘的甬道,走到养心门门口,便望见两只憨傻的黄狮子。他可不知道这铜兽的巍峨,瞅着龇牙瞪眼的,他就走过去,负手在跟前转了两圈:“我父王是皇太子,按制见了我你该屈膝行跪礼。可你不会说话,今儿我就放你一马。”
狮子昂着脑袋也不理他,春天的叶子掉落在前爪子上,楚忻替它捏起来,这便又拐去了门里头。
养心殿内静悄悄的,看到那个皇帝爷爷一个人在躺椅上装雕塑。他便自己去台基下看仙鹤,摸乌龟,又溜去御案后的龙椅那里,仰头看上方金龙的藻井,忽而嘁嘁地绕着跑起来。
这个殿里每个装饰与摆设都叫他充满新奇,他跑得快,那龙好像也转得快,转着转着眼前就都是明黄的金色了。忽儿不慎碰翻了笔筒,“呱当”一声掉地上,唬得他立住了没动弹。
楚昂正在假寐,不自觉两眉一蹙:“何人在此吵闹,过来给朕瞧瞧。”
楚忻挪过去,走到跟前,楚昂问他你是谁,楚忻答:“我叫小柚子,四岁了。”
俊美的小脸蛋,窄平的肩膀,条直的小青袍,虽然有着几分陆梨的影子,但更多却是楚邹幼年的模样。皇帝认出来,是爱宠的,几许光阴倒回从前的柔软。
四岁了,又已经四年过去。
他便摸了摸楚忻的爪拉帽,假装不拆穿他:“小柚子,这可是太监的名字,你到朕的宫里来做什么?”
“我来看金龙,和它赛跑呐,我跑它也跟着跑。”楚忻指着藻井说。
楚昂顺势看去,长眸勾起笑弧:“傻小子,龙不会跑,能跑的只是人。谁坐了下面那把龙椅,谁就是它的主人。”
楚忻脑袋被摸得莫名舒服,连小太监也忘了装,应道:“我想让父王坐那把龙椅,他可厉害了。”
“哦?一个顽劣生事的小子,他除了叫人操心动气,还有哪里厉害了?”
楚忻听了回忆,北关打赢第一场仗的时候,父王单臂托起娘亲,然后在宫墙下转了三个圈;他还能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喂弟弟吃饭,两不误;他雕的东西栩栩如生,他还会一箭老远射中靶心。他厉害的可多了,可楚忻不愿意被人看穿自己在关注和崇拜父王。
楚忻就不服气道:“反正他很厉害,我想让他坐龙椅,这样我就是个权倾朝野的亲王。”
依稀相似的言语,好似又看到初登基的年轻天子,坐在坤宁宫的锦椅上,听那最爱的幼子对自己说这些话。
他都已经快要忘却,往昔有曾多么珍视过这个儿子。
楚昂隽颜上浮起苍凉,笑道:“傻小子,真到了那一步你也不会快乐了。他是厉害,这皇城里朕窥不破的情与事,他在几岁的心思就已瞒不过。身在帝王家,许多事你偶或遇见了,便知是光阴慢了你想要的,也不得触动情。该给你的是谁,那人便是你的谁,贪不得,也离开不得。是朕错了。亏负了他,十多年的少小年岁。”
说着双目便有些湿润地阖起来。
“柿子爷,小柿子——”
外头传来太监的叫唤,十五岁的半大奴才,带着点南方的清秀与饶舌。
楚忻立刻紧张起来,蹙眉道:“我今儿不小心踩坏了妹妹的小粉簪子,娘亲知道该训我,我得在你这里藏一会。”
他叫着“我”和“你”,对他倒是“平易近人”,说着就钻去了内殿里。
藏啊藏,藏去哪里就不懂了。楚昂本来想听一声“皇爷爷”的,但一直等不来动静,猜着估计就是走了。
幽旷的殿梁下寂静,后来便听他启口道:“来人……伺候笔墨,替朕拟遗诏。”
“朕以菲德,嗣承祖宗大业,先后逾一十九年矣。自即位至今,忧劳夙夜,勉修令德,兢兢业业,不敢怠遑。慨政不能兴,四海多扰,未能全如期望也,是为己之过,不胜自责。皇太子克承宗祧,睿贤持重,宜其嗣皇帝位,在廷文武朝臣同心辅佐,振业兴邦,是朕身后无穷之愿……”
夕阳从紫禁城巍峨的殿顶上层层第退,楚昂的光阴也在逐年追回。他的声音渐次慢下去,仿佛又回到那年,在看望完新晋美人周雅后,随同张福游逛至夏日御花园的荷潭边。傍晚清风习习,拂着裙裾轻盈曼妙,那个腰若扶柳的纯淡女子,她的笛声幽幽哀婉。看见他一道尊贵龙袍忽然而至,许是睇见他经年之后鬓间的憔悴,目中忽然一酸,动情地唤了一声:“皇上……”
他知她后来是爱他、倚眷他的,那么长又那么短暂的几个看星星、相拥相吻互诉衷肠的夜晚,骗不了人。这是他的不该,他藏了也就不再去触碰。
但这不是他的皇后。
楚昂脚下微微迟顿,并没有停留在何婉真的身旁。狭长眼眸望向前方,看那前方树下有一道俏丽侧影,似正弯着眉目对身旁之人说着什么。那人身高颀长,言语似对她甚温柔,而她娇笑嫣然,竟不排斥。他想起秋日落叶缤纷中,孙香宁斜倚在罗汉榻上枯坐的影像,想起她在冬雪里专注描瓶时的黛眉红唇,想起她初嫁自己那年的青春娇俏,末后的薄凉死心与他对她的愧责讨好。楚昂心头顿地一痛,生出从未有过的紧张,便几步快随了上去。雾气茫茫,忽而却连自己在哪儿也看不见了。
朕的皇后……
天钦一十九年,春四月,上咯血,不幸驾崩。
是月,皇太子隐忍哀思,于白虎殿前停灵二十一日发丧,葬大奕帝皇陵,谥号仁宗。
五月,皇太子楚邹继位登基,次年改元万成。东宫太子妃陆梨册封皇后,原良娣自请打发出宫,万成帝遂厚金安置。史载万成帝二十三岁登基,二十五驾崩,一生唯仅皇后一人,并中宫四子。身后尚有一小五女,只待来不及看望便已西去,追谥号英宗。
第222章 『大结局』得与君朝暮(+番外)
万成帝楚邹在位虽仅二年, 但于大奕王朝的整顿革新却作为不少。
五月登基时正逢北关战事紧迫, 六月楚邹废除盛行了近二百年的东厂,破格启用幽禁的泰庆王楚邝,这在当时算是一步极端风险的举措,毕竟楚邝早年有过造反逼宫的前科。楚邹此时动用他赴辽打战, 也是赌他作为当年王府潜邸的几个兄弟,不应当会在王朝水深火热之时置国运于不顾。而事实也证明,楚邹此举是对的,在前二年陆梨对春绿母子的照拂、以及楚邹对张贵妃的厚葬之后,楚邹的再次启用楚邝, 让楚邝自此记了这桩情与大义。
是年楚邝出征辽北, 以七万兵击溃蒙古、谡真十六万大军,又经过半年余的扫尾, 终于将失地收回,于万成元年四月大胜得归。
其后,楚邹在午门外痛斩完颜厉头颅, 又先后赐死齐王楚曎与七弟永义王楚邯, 匡扶谡真王五子完颜辰上位,二公主楚池为王后, 并签订百年不战之约。他的这些举措及推行的各项雷厉政策, 使得民间和朝堂如若焕然一新,亦根绝了皇室谋逆的隐患,保证了王朝在最后的一百年间所拥有的太平。
是年九月,江北属国高丽被倭寇入侵, 危急存亡,时高丽王李仁允向大奕求救。这一次的远征,是楚邹亲自领兵出发的。
其实在他出征的前几天,陆梨就莫名地觉着有些不安妥。
仲秋的紫禁城,入夜风扫落叶,带着寂静的凉意。毓德宫内,陆梨坐在床边给他叠着路上的衣物所需,素白的缎料中衣,宽松条长的裤管,带着他一抹熟悉的味道,抚在指尖都是缱绻。
他也很是执拗,登基后除却在养心殿处理朝政外,起居并不住在乾清宫,亦未让陆梨移去坤宁宫,只是带着几个年幼的皇子女,搬进了养心殿后头的毓德宫里。朝臣们知他脾性怪异,也未敢置喙,反正不耽误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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