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楚恪舔嘴巴,自己便也试了一勺子, 叹道:“这道汤味美而鲜,鲜而不腻,加了野蘑菇与丝瓜,入口更为清爽,倒是甚附和今次设宴的主题。皇上您说呢?”
楚昂心许,便好笑着看向楚恪:“这是你德妃奶奶院里的一份?”
他还甚年轻,就业已儿孙满堂了,微笑时长眸熠熠,威严又不失亲和。楚恪满脸崇拜地看着,点头应:“嗯,是蛇肉。我屙尿,有蛇咬我壁股,怒泥把它们下锅了。”说得甚认真,把屁股背后的小袍摆撩了撩。
学话太早,眼下倒学成口齿不清了。皇帝想起老四小时候,不由逗他道:“哦,还有哪只蛇胆敢无视天尊,咬朕的小皇孙么?”
陆梨站在台阶下,听了忍不住噗嗤笑:“皇上别听他。屁股倒是真的被草叶子划了,可不是蛇咬的。那两条蛇,一条是五步蛇,一条是金环,若被咬了口子,不出五步就得毙命,这会儿可没精神头站着说话。”
她的声音清灵悦耳,一抹孔雀蓝的麻布裙站在院子里,夕阳余光打着脸上笑靥青春,总让人看得心绪平和。
楚昂便转头对她道:“五步与金环……这园子附近的毒虫蛇蚁素来有侍卫负责驱赶,如何会冒出来两条南方剧毒之蛇?你且说来与朕听听。”
陆梨瞥了眼锦秀,锦秀妆容精致的脸上噙满仁爱,此刻正眼目深深地笑望着自己。
她猜都不用猜,昨天那事儿一定就是这个女人干的。楚恪回去对她说,在林子里躲着躲着,屙泡尿就找不着人了,看见两个太监提着兜子,指着西出口对他说自己在外头——必定就是存了心把楚恪支走,好趁四下无人时暗中下毒手。等到天黑侍卫们找来时,那时自己早已经毙命了,蛇也早就游走,多么妙的一招。
陆梨便敛下眉目,也做乖巧的模样道:“回皇上,非在园子遇见。是那玉桥对面的树林里,奴婢带着小世子采蘑菇,不晓得后头怎就游来了两条蛇,小世子因为扯袍子慢了一步,那蛇险些就啮上他的脚后跟。幸亏王世子殿下与将军及时出箭,否则陆梨便是赔上自个儿性命,也断无颜面对皇上与德妃还有三王爷。”
说罢愧惶地施了一礼。
一旁的德妃慢慢听完,这时便开口道:“说来也是蹊跷,若是寻常毒蛇倒罢,这五步之内叫人死的却是狠毒了些。自从去岁皇上马场秋狩遇刺,臣妾每逢宫中出游,便总要多提几个心眼。莫说小恪儿是老三的命根子,就咱们园里的这些皇子龙孙,哪一个是舍得伤着的?单只是两条死了倒罢,就怕不止这两条,几时大半夜游出来啮人,防都防不住。我看皇上这事儿还是派人查查比较好。”
已经四十二岁的德妃,虽平素不抢风头,可这宫里的后妃哪一个都没有她陪伴楚昂的时间长,话一出口是颇有些分量的。做着庄严的脸色,眼睛把周遭的几个小皇子小公主一扫,四下里顿时起了窃窃私语。
一直静默着的锦秀,便讪讪然笑道:“这园子里毒虫蛇蚁向来不少,侍卫虽抓,抓也抓不干净。宫女们送个午膳的功夫,台阶下就能伏过来一条蛇,怎晓得就是毒蛇了?切莫是场误会,把大伙儿吓得人心惶惶。”
陆梨眼波流转,面不改色地接过话茬:“回康妃娘娘,用蛇煲汤,先得拔其毒牙,去其毒囊,这道工序是托膳房太监办的,牙还留着呢。只被德妃娘娘方才一提醒,奴婢倒想起来一件事。昨儿出林子前,看见近出口的水潭边印着两双脚印,一双浅些无法分辨,另一双却是左右大小脚。那当口清悄悄的没别人,奴婢猜测莫不是谁人从外头带了毒蛇进来,便给留了心眼用草叶子盖住,此刻应该脚印还在,皇上若是要查,奴婢可随同前往。”
去岁高丽死士行刺一事,确然戳中了楚昂的防线。当下正要启口吩咐张福,身旁锦秀心弦一悸,忙柔声打岔道:“唷,还当是哪来的毒蛇,又听了这么一说臣妾才总算想起来。说来也是臣妾弄巧成拙,因听说毒蛇去牙之后蛇肉补益明目,这便让袁明袁白两兄弟从外头弄了两条。记得还与皇上提过几回的。昨日叫他两个提去剥皮,好趁夜煲了今儿在宴上呈给皇上与九爷。不料那两兄弟去了回来,说是没留神被溜进了河里,臣妾只当是寻常品种,既去了河里便没再追究。今儿想来却是两个撒了谎,叫那蛇溜进林子害人了,该叫张公公命人打一通棍子,这叫个什么事儿。”
一边满面自责,一边仰着颧骨瞪向陆梨。确然是她吩咐袁明袁白干的,每见一回陆梨青春娇妍的美貌,夜里便要受那雨夜怨魂的折磨,她是有多么恨不得立刻把这丫头从跟前剔除。只是没想到陆梨却远不似朴玉儿的愚善,竟能有恁般心计,叫她逃过一劫又一劫。想到那两太监的疏漏,暗暗地只觉怒火中烧,幸得自己早有预谋。
因确然是与自己提过几回的,楚昂便不再说什么,只吩咐张福去把两兄弟叫来问话。
“哎唷——哎唷——万岁爷饶命,娘娘开恩呐——”隔着一道红墙琉璃瓦,棍棒与哀嚎声清晰入耳。司礼监杖责起人来不手软,袁明袁白仗着是双胞胎,自小没少在戚世忠跟前讨巧卖乖,几时吃过这般苦头。那闷棍子一声下去,两个的嗓子就嚎两嚎。心里想到陆梨便恨得直磨牙,去他个狗日的“啮小皇孙”,那当口林子里明明就她一个,可是这话却不能说,说了皇帝一样也饶不过他二个。只能咬着牙默认是被蛇跑了、对康妃撒了谎,真是有冤也得和着血往肚里咽。
嚷嚷了老半天没人理,不禁恨道:“小麟子你她娘的够狠,当年差点没让你一盆子辣椒面扣瞎眼。今朝变成姑娘身了,你那根弯弯肠子还是毒——哎唷疼死我的娘也,娘娘开恩呐——”
那年轻太监的嘎哑嗓子隔着道墙飘进苑里,偏偏三句两句不离“娘娘开恩”,听得锦秀的耳朵就跟针扎。一桩全盘周密的好事就这么给破坏了,还生生得罪了德妃。
笑容便难掩僵涩,吩咐兰香道:“去叫人把窄门关了吧,好好的一顿家宴,莫叫几个混奴才坏了兴致。”目光阴阴然扫过陆梨,剜了一剜。
陆梨亦不甘示弱地抬起眼帘。其实哪有什么脚印,不过是她江锦秀做贼心虚罢了。小时候总被那两太监压着骑山羊,便记住了袁白的一双大小脚。总干坏事,叫他二个吃一通棍子挨点教训也好。
忽而瞥开视线,看到对角座上,王世子李仁允遥遥抛过来一道赏识的微笑,忙对他屈膝一揖,感激他的不说破之恩。
三公主楚湄在回廊上打络子,瞧见这一幕,便轻声笑:“那个王世子总是看陆梨,怕不是心中有意。眼瞅着四哥就要娶太子妃,陆梨若是能嫁去作个王妃,倒是于谁都两全了,你说呢?”
宋玉柔在旁边接着她的络子,这些女孩儿的活计他是从来不计较的。楚湄因着右耳不敏,幼年常被楚池与宋玉妍几个王府郡主排挤,在宫中鲜少与谁人来往,倒是宋玉柔从来无所谓那些世子的嘲弄,不离不弃总伴在她跟前。
这会儿正瞅着院子里的陆梨愣神,看她耳鬓几缕轻拂的碎发,看着她微微上翘的嫣红嘴唇与乌泱的眼睛,耳边似又回荡起那永祥门下的撕扯——“你看他两个,她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你胡说,你才和她一样呢,你全家都和她一样。她是个小太监!”“打起来啦!打起来啦!”
他想起陆梨幼小爬人裤裆、被人掏蛋的一幕幕,对比自己的衣食无忧骄宠无度,眼角就有点发涩。听见楚湄又重复了一句,这才低头敛回眼神,似踌躇了一下问道:“要是今后你我生了小傻子,那可怎么办?”
两个从三四岁起就一块儿长大,从来也没有谁对谁山盟海誓,也没有说过求婚定亲,可怎么就认定了要做夫妻似的。楚湄耳根子有点红,答:“好好的人怎么会生傻子,你又在胡思乱想些啥?生了就养呗。”
宋玉柔看了眼陆梨腰带上的玉佩,他是昨儿在林子里偶然撞见她和那朴将军那一番对话的。默了默,又问:“若是生下一窝子傻子,你到时可要怪我了?”
楚湄不高兴了,她在人前虽不多话,可对着宋玉柔也是爱娇纵的,便把络子往他手心一堆:“玉柔哥哥绕来绕去,是在嫌湄儿的不好?若是这样,便一个也不要,明儿起你也不用再采花送进来了。”
宋玉柔这才放下心来,他心思弯弯绕绕跟蜂窝眼子一样多,当下便打定了主意装糊涂。莫说陆梨自己也不知道爹是谁,就真的是隆丰,与楚湄是堂兄妹又怎样,这个秘密他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左右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与她在一起便真生了傻子,也不至影响宋家的香火。
一时便抿了嘴:“我自是愿意娶你。不过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抱着个小胖团对我又恨又挠。”
“你脑瓜子里生坑哩。”楚湄这才缓了气,羞恼他一声。
不远处的客座上,宋夫人楚妙看见这一幕,便对丈夫道:“看那边叽叽咕咕在说些什么?昨傍晚从林子里回来就没心没绪,先前庙里方丈给的那枚三角玉,叫他戴着护身,嫌土气不愿戴。夜里不晓得起了什么劲,又是翻枕头又是掀被子,找出来愣是盯了大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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