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邺只作是目望前方,回答道:“王妃观察得仔细,本王倒是没仔细瞧。”
他说没仔细瞧,可他目中的光影变换却是瞒不过闻双儿的。忆起数年前西二长街上那个钻裤裆的小太监,十岁清丽的小瓜子脸儿,身条儿纤纤。那时她便发现楚邺看她的眼神莫名噙着怅然和欲言又止,后来新婚洞房合苞之后,他又在梦中呢喃了一句“……小麟子”,闻双儿便知楚邺心中原是藏过故事的。
只是她爱他的清雅与孤独,着迷着他温和而暖心的味道。便是那鲜少的床笫之上,他的温柔与体恤亦是毫不改变的淋漓尽致,她便从来决口不提。
她的身体近日愈觉些微吃力,似乎从庄园那次回来便时感这样。看见一个太监举着祭典撤下来的猪头过去,蓦地竟有些犯呕,脾胃上总也不如前。
抬眼看着身旁楚邺十九岁正自年轻的俊颜,想他因为自己吃不消而经年累月的隐忍。她便忍着酸意忽然地出口道:“恪儿这孩子平素挑剔,倒是对这婢女喜欢得紧,爷不嫌弃她的话,收进来倒也好着呢。若臣妾不济,总有个人能照顾好你爷儿二个。”
楚邺知她的敏感,闻言便爱宠地环上她肩膀,宽抚道:“四弟指去的小宫女,恪儿认得的只是她一口糖罢,何足双儿挂心。”
说着回眸看了眼陆梨,掩下心中的那股寂寥,揽着闻双儿往台阶下走去。
第157章 『伍拾』中宫之睦
太监与宫女陆陆续续过来撤着香案,他姐弟四个聚在一块儿,两个年长的皇子爷青衣纁裳英姿笔挺,九岁的楚鄎乖俊尔雅,长公主楚湘一袭揄狄繁复,站在露台之上好不醒目。
楚昂其实也不过四十刚过,看着这样一群出色的子女,不禁心生出感慨。到底已是年华不惑了,孙香宁她若是还在,当年那明媚娇颜也不知变作何样。他这般忽然想要靠近那已是生疏的暖意,见姐弟几个轻言笑语少见的融洽,长眸里不禁噙了笑,踅过来问:“在说些什么,容朕也听听?”
楚湘回过头来:“禀父皇,在聊这皇城里光阴走得可快可慢,昨儿好似还近在眼前,一晃眼母后已经故去了八载。儿臣想,不若隔天瞅个好日子,便让咱们姐弟几个在母后宫中聚一聚。坤宁宫空寂了许多年,今岁也叫母后沾着些热闹。”
眼看就要奔八月,自己的胎气也度过了危险期。方僷也在一旁恭声附和:“是极,不多日李嬷嬷便将要回宫,到时候各位殿下又能有口福了。”
在楚昂从前的记忆中,长女楚湘是个说话轻声谨语不敢表露情愫的细慎姑娘,十四岁站在她母后的身边,看父亲一眼都是赧瑟。如今尚驸马后一年比之一年大方干练,是叫楚昂深感意外又甚为刮目的。
听这一言,便看向楚邹与楚鄎:“哦?你二个觉着如何?”
他特意这般一问,亦是想考量兄弟二个是否冰释前嫌。楚邹便垂下刺绣华虫宗彝的长袖,谦顺地看向楚鄎道:“儿臣无异议,小九儿觉着如何?”
那言辞里有让步,一切皆小心翼翼。楚昂感到满意,便又把目光看向楚鄎。
楚鄎的手牵在长公主楚湘的袖子里,夏日天热,牵久了有些微的暖湿。俗话说“长姐为母”,这种感觉是叫楚鄎觉着陌生而又缱绻的,因他的年岁其实并不比杨缙与杨缜长多少。这种贴近长姐的感觉,和亲近锦秀的感觉其实全然不一样,因为不需要他时常感到惶惶不安,生怕哪里忽然维系不好了,便生生地扯开来然后两败俱伤。
他竟有些将要背叛了、做了叛徒的矛盾与歉疚,抬起柔仁的小脸望向对面的锦秀。锦秀妆容精致的脸上盛着笑意,一贯艳媚的眼睛里几许潸然、几许孤独,却又同时饱含着鼓励。楚鄎心中的自责便更甚了,他是记着四哥当年多么坚决地请求把锦秀往绝境上逼,亦晓得锦秀为了自己吃了多少的委屈和苦,而她那时也仅是景仁宫里一个卑微的大宫女。
他便当面说不出那一声“好”,怕与四哥亲近伤了锦秀的心,末了亦只做一副乖谦的模样道:“鄎儿听大皇姐的。”
锦秀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完,心中这才算舒了口气。到底是个软心肠的孩子,没忘记自己给他的恩泽。
她便笑盈盈插嘴道:“瞧瞧我们长公主多有主意,臣妾近日也是闲着,若是不嫌弃我的手艺,那日便让我也露两手好了。”
楚湘闻言,只在旁淡淡一笑:“听说康妃前些时身体不济,怎好再劳您操心。我算算咱们中宫如今的大人孩子,加上父皇刚好是十个,缺一个添一个都凑不成十全十美。今儿这次呀就不劳您大驾,单我们姐弟几个就好了。”
她言语说得客套有礼,但一句“缺一个添一个都凑不成十全十美”,却是生生把锦秀排斥在外的。这些年她江锦秀占着姿容绮艳,在后宫中霸着父皇得多少独宠,楚湘管不着,亦知她养大了楚鄎确实有功劳,可是看她时不时总要染指一些母后的过去,便叫她心里总不太舒服。
问楚昂:“不过这也是儿臣自个儿的说法,该听的还是父皇的主意,父皇觉着呢?”
楚昂念起孙香宁离世前的恋眷不舍,亦不愿让她知晓自己原来在她之后,因为那九五之上的孤寂而长幸了另一个女人,况中宫嫡子之聚也确然不需要外人掺和。他便看一眼姐弟几个,欣然应允道:“就照湘儿说的办吧,此事便由你几个张罗下去。”
锦秀听罢这句,凝着楚昂隽冷的侧脸,不禁隐隐涌起一股酸涩。但顷刻又笑起,只温柔地缠着他臂弯往汉白玉台阶下去。
最末了的空地上,周雅和皇七子楚邯正容色谨然地跪着。许是因着从三岁起就没有正常吃过一顿饱食,十二岁的楚邯显得单薄而俊瘦,此刻因为勾着肩膀跪地,那背上的肩胛骨都在素袍下印出来。
人群皆已散去,他母子二个仍还一直跪着,像在卑微地等待他专门下来一样。
也是,到底都已经十二岁的皇子了,却连正经的一天学堂都没上过。这女人能为着让儿子出冷宫宁可割腕,忍恨跪一跪又有何妨,这是求出路来了。锦秀不屑地勾了勾嘴角,只是居高临下地凝着周雅不语。这后宫中果然是时时刻刻都须步步为营,没一个省油的灯。
许是察觉皇帝踅近,周雅不适时地拂了下鬓间的散发。皇帝本来并未注意,因着她这个动作,蓦然间便低头把她看到了。光阴走得无声慢慢,当年那青春无虑的丰腴少女已然不再,此刻的她身子显得纤薄,脸容似也因着苍白而楚楚清丽,算起来得有二十七八了,竟叫人看不出那年岁。
到底是在自己最为艰难应对朝政的那几年,陪在身边度过的女人。楚昂便些微动容,颔首问一句:“伤好些了么?”
除此之外是没得可问的,当年她父亲与肃王两厢勾结,让楚昂皇城内外如履薄冰,而皇五子与皇六子的死亦沾着她周家的血。她的家世后来亦被楚昂打到地底,当年周父乃是山西最大的一员,连肃王对他也都是谨言好语,如今呢,她的父亲早就病死了,肃王也被他楚昂磨成了一只光会进宫骂架的纸老虎,姐夫被假意捧上去半年不到却被隔了官职。
她能不恨他么?那十四岁痴缠迷恋的年纪。
割腕也已经是三月底的事,眼下七月中旬了他才问这样一句,可见他也根本无心。
周雅便弓着身子,轻声应道:“谢万岁爷体恤,罪妾伤已是痊愈了。”
忽而抬头凝楚昂一眼,看着他中年威冷隽逸的身躯,又谦慎地把头低下来。
“唔。”楚昂也就不再说什么,点了点下颌,玄黑皂靴跨下台阶往后左门方向过去。
露台上锦衣卫三三两两撤着彩幡,铁皮的尖顶飞碟帽在阳光下熠熠闪闪,好生是个威武帅气。
生来就性情活泼的杨萱看了半天,忽而转头对楚鄎说:“我母亲说了,过去的过错皆已成过去,如今小四舅情致终于清醒,你可打算原谅他对你造下的伤?”
她虽然比楚鄎晚一辈,但因着平素像个男孩儿一样敢作敢当,对着亲善柔仁的楚鄎便不愿意管他叫九舅。
楚鄎一遇见她就头疼,抬眼看了看几步外的楚邹。这会儿杨缙与杨缜那两个小屁孩儿,正满脸崇拜地挂着口水黏他,楚邹似是也无有玩具,便捡起地上的淡黄锡纸,将那纸条儿撕成一道人字,手戳戳放飞去了天空。
两叶似蝴蝶旋飞,他扬起下颌抿着微笑。阳光打着他的脸庞,眼目中是那样的睿毅与深远,仿若要将这紫禁城与天空洞透。楚鄎看了心中便莫名复杂,道不出那声“不好”亦道不出那声“好”。一时只做没听见的样子,对跟班太监顺达道:“爷记着还有四篇字没写,再不回去该要误了时辰。”
话毕便拂着袍摆往右侧台阶走下去。
陆梨正欲打道回局,便与他打了个照面。楚鄎乍一抬头,那风清云淡中映入眼帘是一张钟灵毓秀的绝美脸庞,他记起她是西二长街上四哥牵过手的女孩儿,不自觉便有些局促。
陆梨搭腕施了一礼,安静地退让在一旁。
楚鄎走了两步,怎就忽然开口道:“你先头送我的那盒子花糕,现下可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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