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保养得甚好,为了延年益寿日饮鲜认乳,已五十余岁的年纪却依然红光满面。微躬下身躯,拂袍走了进去。
楚昂便正好转移了目标,问道:“谡真那边可有来甚么消息?”
天钦皇帝因着幼年际遇,从来对人不亲不疏,即便是这十多年过去,戚世忠也未能深切地掌控他圣意。
闻言谦恭地鞠了腰,上前递折子:“听派来的议和官说,谡真王愿以美人千计、五十年不战赎回完颜辰,宋将军没答应,仍旧转告了万岁爷的那句话。后来人便回去了,僵着呢。近日京城里倒是来了不少外人客商,卑职已经派人多布防守。”
楚昂便吭了吭鼻子,千名美人换一个儿子,那完颜霍倒是想得出来。
躲在高丽十多年的齐王楚曎,打隆丰一驾崩就认定自己的皇位被十一哥篡了。四年前的冬天万禧暴毙,便逮着这个借口,堂堂一名大奕王朝的皇嗣竟伙同鞑子来打自己人。楚昂这次非要用完颜辰之命换回齐王不可。但高丽那边迟迟推脱不答,听说高丽公主带着与齐王生下的三个小儿子,打大殿前跪下一哭,老高丽王就舍不得。
楚昂默了片刻:“那就暂时耗着吧,完颜辰那边继续叫人严加看管着,防止节外生枝。”
戚世忠应了一句“是”,抱拳躬身地退出去。
楚昂这才转而对张福道:“替朕拟旨意,派工部准英、秦修明即日赴湘西云南一带治旱。至于山西邪党,冯琛业已着人平乱,东宫之事朕自有定夺。”
冯琛当年被贬去山西做了户部清吏司,短短四年过去,早已提至布政使,基本上肃王在那边是伸不进去手了。但冯琛是谁的人?当年可是帮废太子办了案的。
酝酿了一肚子的苦口婆心,轻描淡写又被皇帝岔开去话题,朝臣们顿时有些不知所言——连差不多治好了眼睛的、最疼爱的皇九子也按捺着不立,这皇宫里能立的还能有谁?还不就是西北头那个把狗当太监养的废太子邪。
哎,一个个便叹了口气,垂头丧脑地拂袖退出来。
金龙藻井下光阴清寂,楚昂看了眼壁角一枚描花的旧瓷瓶,神思幽幽飘远。好似又看到十年前坤宁宫里那妇人在柜前涂抹的一幕,背影宁然怡然,他锐利的眸光便又复了沉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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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爷不重女色,新一轮淑女采选结束后,因着连日的朝政一直不曾光顾后宫。终于在五月十三日这天叫了侍寝,却不是今次最出挑的孙凡真,而是两广水军提督之女李兰兰。李兰兰出身军武世家,生得是丰腴美秀,在乾清宫里连幸了两日,得封为美人。此后正在阖宫满心切盼之时,侍寝之事却复又停滞。似是为了体恤众人的落望,继而又颁下旨意,于十七之日在御花园里摆宴,以犒赏泰庆王楚邝得胜而归。
张贵妃得了消息也不知是该荣耀还是怅然,晓得皇帝这是不准备立自己儿子为东宫了。大意摆这么一顿,也就是暗示给老二择几个妃子罢。她这般想着也就默认了,好歹是悉心张罗了起来。考虑到近日朝局紧张,那外头得天异人的妖言不晓得怎么就传了进来,宫里头隐隐人心惶惶的,便又给各局的奴才们放了半天假,一块儿凑个欢喜热闹。
夏交之际正是繁花锦簇之时,尚服局管司饰的便要开始在此时忙碌。要采百花以制成胭脂膏沐,关系着宫中女子的脸容肤表,需要不一般的细致。掌事女官见过几次陆梨帮小姐妹上妆,记着她这方面略懂一些,便将她从司衣上调了过来。这可是件陶醉的差事儿,不比整日枯燥地熨叠衣裳。
清晨的空气中弥散着雏菊的清香,难得的有些雾气湿凉。院子里两个太监正在用长纱绞着花汁,渗出的淡红色汁液在盆子里叮叮咚咚响。陆梨怀抱着筛子挑选花瓣,得把花瓣挑三等,一瓣一瓣地挑,上好色纯的是给主位娘娘们用的,其余的依次往下,最末便是给宫女了。
她打小瞅着这些胭脂花瓣便喜欢,见几丛格外鲜艳,便舍不得叫太监们拿去糙绞了。回头瞅瞅没人注意,便悄悄地五指并拢往袖中一藏,抿了抿嘴角。听见身后忽然轻绵绵脚步声袭近,差点儿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看见个两岁大的矮墩儿,耷一件浅青的花竹子小袍。把跟班太监挡在门外,装得像个大人样,一副想看又不想看自己的别扭。
她便呼了口气,问他:“大早上小世子怎的跑奴才们干活的地儿来?”
声音清灵灵的叫人好听,如今正式做了宫女,夏日得有两色的衣裳换,今儿穿一袭水绿的斜襟褂子搭森青褶子裙儿,裙裾在风里一拂一拂的。可好看。楚恪嘟着小腮子,他就是莫名喜欢和这样大的姑娘亲近,比娘亲小一点点,又比自己大很多。
楚恪说:“我就来逛逛。”
眼睛把四处打量,忽而伸手摸摸挠挠,说是逛,分明就是绕着陆梨不肯挪脚窝了。又怕她赶他,特意表明道:“我来前没喝水,不屙尿。”
话说完,脸上又好像有点急。
都是从那小年纪过来的,陆梨也不揭穿他。见他终日只在紫禁城里晃,他的爹娘也不来接他,便寻着话儿问:“你父王和母妃可快回来了?”
原本三王妃身体已是有好转,岂料楚邺陪她在林子里遛马时,不慎窜下来一只野猴儿,一惊吓回去就呕血了。听说楚邺近日都在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殷德妃心疼儿子,打十六岁上成亲,不过三个月的小夫妻,剩下的日子便都是干熬。却也不忍心苛责,只日日哄着孙子: “阖眼睡下去,天明就见着了。”
楚恪最慌张被人问这个,微蹙起眉头,强作自信道:“今晚闭上眼睛,天亮就能回来。”
陆梨看他脸上落寞,便岔开话题:“那说说你的小四叔吧。”
“他老咳嗽,爱木头,父王说他混吃等死哩。”楚恪慢悠悠地总结着,很头疼却又难掩崇拜。
眼前浮过那日见到的楚邹,瘦削的脸庞,下抿的嘴角,身量凛凛拔长。陆梨心间不由有点酸,起初以为自己见到他已会很泰然,却不料心还是悸颤。那日见他拉紧着弓,动作却忽而慢下来,微眯着眼睛看向自己这边。陆梨起先以为他认出来了,蠕着唇瓣生怕一句称呼便脱口而出,但他稍许又默默地移开视线,原来不过是看见楚恪到了,她后来便悄悄地离开了。
但那副神情冷寞如斯,却叫她后来挂心扰神。皇帝在前朝顶着百官压力不立皇储,人们纷纷猜测属意还是在他,他却兀自颓靡着。他的心原是死了的,在十四岁的那年。
“还有呢?你怎也不劝劝他,叫他往好里走。”陆梨笑了笑,又问。
楚恪说:“他不让人上炕,整夜整夜点油灯干熬。”
这些都是小榛子闲发呆时告诉楚恪的,忽而看见太监抬过红红的胭脂,便舔了舔舌头:“我想吃糖。”
陆梨可不给他吃,诱着他说话:“他的臭毛病可真多。那他的小阿娇呢,她睡在哪儿?”
眼睛亮莹莹的,支着耳朵等答案。
小阿娇是什么?楚恪可不晓得,他只晓得他四叔有条小麟子,便奶声奶气道:“它睡床底下,可胖,还馋,毛可长了。”
“他半夜叫它,它睡得呼噜噜。”
噗,这都什么话呀,怎听起来像条狗儿。晓得是对牛弹琴,陆梨问不出来便也不再问,听见衍祺门外传来呼唤,叫“陆梨,到时辰了。”
她便从兜子里掏出颗纸包的糖仁:“不能陪你玩儿了,改日你还来。回去可不要同他说我问起他。”
楚恪眨了眨眼睛,自动把这话儿略过。舔了口糖,甜丝丝的,便把腰带上的荷包打开:“还要一块,给四叔也吃。”
巳正的时刻,该给乾西五所的小主们送去衣裳与膏沐,陆梨便给他包了三块,将他打发走了。
第120章 『拾贰』使人宁静
“嗤嗤嗤~”
“姐姐这身料子真是好看极了,衬得肤色跟花儿一样。”
“瞧这珠花和手串也艳俏,古语说女子‘手若柔荑’,说的就是美人姐姐这样。”
五月的天空蔚蓝,风里也似缱绻着花香。万岁爷这天在御花园里给泰庆王办庆功宴,乾西五所的淑女们都被赏脸参加。这大概是要选二王妃呢,皇帝的几个儿子都生得人中龙凤,二皇子还是在战场上立过功的,姐妹们都比着劲儿的把自个装扮漂亮。难得见一回主子爷,就算落不着皇上垂青,能得二皇子入眼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千秋亭下,得了宠幸的李兰兰被众星捧月般坐在圆石桌旁。穿一抹淡绯色宫装,挺胸收腰儿的酥娇着。身旁坐着浙江知府千金孙凡真,从来自己都是她的陪衬,这会儿通身光彩艳压,被封了美人的感觉让李兰兰甚好。
手上蓝宝石珠串在日头下漾漾闪闪,李兰兰有意无意轻抚着说:“这是皇上特赏的,听贵妃姐姐说是前代的遗珍,阖宫就只有两副,一副送了从前的皇后,一副赐给了我,真个叫我受宠若惊了。”
娇滴滴的声音,已把贵妃叫“姐姐”了,听得众淑女眼中满满是艳羡。
孙凡真凑过来瞧了瞧,说道:“妹妹真是好福气,眼瞅着你要步步高升了,怕是过几天就要搬出咱们所,到时可别忘了提携我们姐妹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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