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传来姑姑的叫唤:“陆梨,陆梨,来活儿啦。”她便走了回去。
浣衣局太监送来两大包衣物,嘴里嚷嚷着:“西北头和东南头的,给叠好了送过去。”便匆匆忙忙走了。
宫里头但凡和衣裳鞋袜挂上钩的活儿便永远干不完,绣工的活儿永远绣不完,浣衣局的也永远洗不完。娘娘主子们每天都得换,有时候一天换两三套,换下来就不穿了。若是再遇到换季添衣的时令,又要额外多出许多的工作,得把过季的洗了折起,新季的洗了分送到各宫。
陆梨差事学得快,别人学四五遍,她看一两遍就上手,还不偷懒儿。领班的姑姑看在眼里,便也照拂她,把两个包袱塞她怀里,然后回头骂院子里一个正在缠红绳的宫女:“小翠儿,今儿个这明明是你的活,怎么又甩给你姑奶奶了?”
小翠吐舌头:“昨儿我替你给隔壁送了一趟,今儿叫你还我个人情,怎么着,撒赖放泼不认账了。”说着就嗤嗤地捂嘴笑。
隔壁院住的是从前冷宫里的周丽嫔,那东筒子闱院烧着了,一个妃子尴尬地住在六局和戏苑子的中间,皇帝也不来过问。奴才们都势利眼,得不着好处的差事不爱去。太子那头是,二皇子虽打了胜仗,到底人还在边关没回来,小翠儿也不爱送。
陆梨解开两个包袱,原是两大叠皇子服,看尺寸都是成年了,一个布料尤为上乘、刺绣花样也精致;一个却明显的暗沉些,摸上去手感亦无那般光滑。这宫里头年岁相当的皇子只有老二和老四了,她就佯作好奇地打问:“这些都是要往哪儿送呀?”
姑姑被小翠伶牙俐齿噎得没脾气,转头回答:“你先熨着,熨完了重新叠好。一包咸安宫的归我去送,二皇子那头的由你去。耗子都不光顾的死人院子,没得让你一个才进宫的姑娘沾那晦气。”
果然次品的是楚邹的,陆梨耳听着姑姑的话,手便不自觉地揉了揉面料。发现那肩膀宽了,身量也长了,就是腰胯还是那般窄瘦。那年冬天的味道又漫天地的席卷而来,晓得他住在那样的地方,心里头怎么又隐隐地触动起来。
陆梨又不解地笑问:“姑姑这样说,那咸安宫里头住的是啥主子呀,怪冷清的。”
带班姑姑摇头:“可不冷清,人家可有个宝贝小阿娇,比他自个儿的命还珍贵。你骂它不得,说它不得,胆敢烦它一嘴,他眼刀子叫你骨头里渗凉哩。”
废太子邪养了只母狗当太监养,阖宫没人不晓得,周遭几个宫女听了挤眉弄眼嗤嗤笑。姑姑见陆梨满脸懵懂,又调皮戏她:“回头轮到你差事你就晓得了,那块地儿可没人愿意去,大伙儿轮着岗呢。”
陆梨听得酸酸涩涩,到底是晓得他有女人了。想起彼时楚邹十四岁一幕,澡盆子里把他大鸟儿乱昂,对她轻蔑瞥眼:“和你说你也不懂。”
她便神色有些赧红和黯然。又觉得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有也不奇怪。进宫前就提醒自己不再对他巴心巴肺,他但得身边有人、过得好就行了。
陆梨便公事公办地熨烫起他的袍服和亵衣裤。他那人毛病甚多,对贴身之物甚挑剔,衣服叠得还讲究,袜子要压在最上层,白面朝上;袍服在二层,中间是亵衣裤,往下是中衣与绸裤,说这样儿才洁净。她光把他的一包就繁繁复复地弄了半天,叠好了交给姑姑送过去。
第114章 『柒』若旧人影
一个多时辰忙完,二皇子的一包已来不及了。左右人也没回京,带班姑姑好脾气,叫第二天再继续,陆梨便去隔壁院里探望春绿。
乾北有五间院,靠近御花园的头三院是一等秀女住,其余两个院里住的是二等秀女。
宫里头吃喝行卧都按时令讲究,酉时一过便用晚膳。四月下旬天黑得晚,夕阳余晖在紫禁城的殿顶上溢洒着金芒,阶梯式的一层层望不穿,才用过晚膳的姑娘们都三五成群的聚在院子里闲话聊天。
过几日便要开始第一轮淘汰,这轮将从三百个一等秀女里挑出二百,由画院的画师们画成像,再进入五月初万岁爷的亲自选拔。到那天姐妹们必定争奇斗艳,瞧着这会儿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各自拢着圈儿的晒胭脂和首饰。
正中的小圆石桌上,孙凡真与李兰兰被众星捧月一般,手上的琉璃翡翠耳环在夕阳下打着耀光,周遭一片讶叹与恭维声。宫中等级无处不在,她们一等秀女里也分着高中下,旁边几个圈子看过来,也只有眼红的份。孙凡真很是享受这样的感觉,脸上的妩媚越发。
“陆梨来了。”
“诶,这就洗啦?”
陆梨一脚跨进院子,迎面有熟识的小姐妹怀抱木盆打招呼,她便对她弯眉笑答。
晚风吹着她水蓝藏青的百褶裙轻轻往后院走,李兰兰正因孙凡真的出尽风头心里发涩,见状便冷言哼嗤道:“哟,探病的到了。”
陆梨在二等秀女里是出挑的,姑娘家扎堆便没有秘密,都传开她两手阴阳不分,错失了调进一等秀女的机会。众人跟着抬头看,知她必是去后院看望春绿了,便怅然道:“眼瞅着没几天就要画像,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可怎么是好?”
旁一个附和:“是极。先头我还听人说,说她与从前的何嫔、杜妃略有几分相似,我还当她必定圣宠在握,岂料却没这福分。”
有不懂的听了便好奇:“杜妃,何嫔?这些都是宫中的什么主位?”
前头的被问,顿时腰杆儿挺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家一个邻里大伯在宫里当过差,老了老了回乡了,常听他说起宫里头的故事。说是万岁爷从前心中的一颗朱砂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听说皇上为了那何嫔,连皇后娘娘都冷落了三年,还在……还在乾清宫里夜夜闹腾到天明也没回去。”
最后的一句声音低下来。皇帝爷英姿伟岸,姑娘们都晓得意思,纷纷羞红了颜颊。
今上天钦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天下广闻。从当亲王时就在王府里恩爱厮守,登基继位后更是柔情蜜意,甚至因了皇后的逝世,发誓此生再不立中宫。难得的是在这点上,一贯事多不嫌乱的朝臣们竟无谁异议。乍然听这样一说,不免大为惊讶,想不到皇上竟为了一个小小的嫔,舍得冷落了皇后。
孙凡真听得不是滋味,她自幼便光环围绕,俨然已是把皇帝当成自个儿的了。便轻蔑道:“哼,小道消息,也能传得神乎其神。她春绿就是像了又能怎样,那副半人不鬼的样子,倒像是东施效颦了。”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李兰兰,在她肩头上亲昵蹭蹭。李兰兰忙敛起酸涩,回她一个笑脸:“姐姐说的是极,如今皇上的宠妃是康妃娘娘,那十多年的旧事何足挂齿。”
陆梨从旁走过,便把话听进了心里。姑娘家都爱有点小脾气,孙凡真处处挤兑人,她便也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不接她招,也不舔着脸过去巴结。
后院相比前头冷清多了,管教姑姑怕春绿把寒病染给别人,便给单独僻了间耳房。陆梨还没到门前,便听到里头隐隐传来咳嗽声。她边走边唤:“春绿。”抬脚迈上廊子。
春绿手上正端着个痰盂,听见声音忙把它放下,应道:“诶,我在呐,陆梨怎么得空过来?”
低矮的绿柱红墙,窗棂子蒙纱,陆梨穿到尽头小间,看见她眼眶红红的。猜她一定是哭过了,便作无事般笑道:“我听讨梅说你下午晕倒了,不放心过来瞧瞧。”
春绿强打着精神:“我也不晓得怎么了,早先几个姐妹都着了凉,不二日就好了,偏我因为嗓子疼,怕被嬷嬷嫌难听,托太监帮着拿了二回药,倒是越吃越严重起来。你瞧瞧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她们可是都在前头议论我?”
她说着,眼巴巴地望着陆梨,渴望得到否定的回答。
春绿生得像一娓夏初的柳条儿,远山黛眉丹凤眼,肩膀儿也薄薄秀秀。进宫前尚且脸颊丰满,这才不多少天的功夫,下巴都尖下去了。
陆梨在旁寻找着杜宛妃的影子,彼时才四五岁,隐约只记着个模糊的人样,这一看还真有几分轮廓。见春绿这样问,也不打算替她自欺欺人:“你别急,大多数人都是关心你的,个别几个嘴上刻薄,不理她就是。谁没个头疼脑热,把心放宽才能好得快呐。”
她说话柔中带着甜味儿,叫人怪好听的。也是奇怪,大家都是从外头一块儿进宫,行事举止难免生涩与彷徨,唯她一个像已在紫禁城里生活了许多年,走一步路拐一道弯都是那样自然惬意。
春绿不知多少羡慕,听了忍不住就抽泣:“能不急吗?我若一个人在世上无牵无挂,便做个宫女又何妨。可我娘守寡多年,弟弟又小,孤儿寡母被叔伯三房欺负。我自进宫便暗暗发誓要成为妃子,也好叫娘与弟弟有个依仗。可眼瞅着时间一天天紧张,这副模样怕是第一轮就要被淘汰下去。”
她把眼眶拭得红红的,止不住又咳嗽起来。那单薄的胸腔里有浑浊,陆梨便听出来热痰郁结的声音——但若是寒咳,本该是无浊的,双颊也不至于像她这般红躁带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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