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不管是楚池小的时候,还是前些年照顾小九,锦秀总是静默地与父皇隔开三尺距离;而父皇,即便是逗玩着小九,目中也从来不会关注到锦秀的存在,更何况记住她的名字……那般自然而然。
他心中这般忧虑,面上却不表露。只踅步进去,双膝跪地做叩伏礼:“儿臣参见父皇,父皇龙体安泰。”
楚昂抬眸看过来,看到十四岁的皇太子,平肩窄腰,修长颀俊,那眉间气宇持重练达,俨然已颇具睥睨苍生之风骨。尤是此番去江淮办差出色,朝中大臣纷纷上书好评。他目中甚是欣慰,便伸手虚搀:“起来吧,昨日恐你路途疲累便未叫你过来,休息得可好么?”
楚邹应好,默了默又含蓄道:“方才去前头找父皇,小路子说在母后宫中。儿臣一路过来,听见殿内这般热闹,竟还有些恍惚。”
楚昂展眉,语带戏谑地看向楚鄎:“你九弟也已开始蛀牙,这让朕想起当年你被皇后拔牙的情景,一时有些触景生情。”
楚鄎怯怯地叫了声:“四哥。”
楚邹摸摸他粉嫩的小脸,暖暖地把他拉至自己跟前,让他贴着自己站。楚鄎便规规矩矩耷着手站定。
“奴婢请太子殿下安。”锦秀对楚邹施礼,面带笑盈盈。
她笑得这般柔和亲近,楚邹有些不习惯,这不是一个宫婢该有的省慎笑容。他便颔首点了下头,把目光错开她去不看。
锦秀得到这般冷傲回应,一时有些尴尬,便谦卑地敛回眼神。
楚邹望了眼周遭的摆设,其实一应物事都差不多,然而却道不出那股微妙的变化。原本坤宁宫里是朴宁的,像铺着一层淡淡的雾蒙。母后弥留的气息仿佛让时光在这里凝滞,散不去的是回忆与惦念。但如今,那气息却淡了,空了,只剩下一众没有灵魂的木料器具。
楚邹便有些不解,因为倘若是叫李嬷嬷与桂盛,必然不会是这样一种结果。坤宁宫的味道,只有从最初跟着母后经历过繁华起落的人,才能够深悟与描绘。
便佯作笑问道:“太监们倒是神速,母后的旧物这样快就布置妥帖?”
皇帝舒一口气:“多亏你眼前的江令人,多处细节皆是她在忙碌。”
锦秀连忙谦逊道:“一直带着九殿下在坤宁宫陪伴皇后娘娘,每一样细节都不知不觉刻在心里。奴婢不敢得夸赞,能为皇后尽孝是奴婢的福分。”
楚邹听了果然甚不舒服,原来是通过这个大宫女的手,她不过是景仁宫里的奴婢,又如何谙知母后的芳华?便不由自主地拧了眉头,不发表什么。
锦秀察觉太子对自己的隔阂和轻视,笑容便渐渐敛了起来,不再刻意讨好。而那股渴望到得高处的心,更因此而加增了。
楚昂看出楚邹似乎不喜锦秀,只当他是因锦秀出自景仁宫而心存芥蒂,因此并不以为意,只转移话题道:“此去江淮差事办得甚好,应能堵住那些嚼舌之语。前些日读我儿来信,字句间似乎还有许多见解未尽,择日可与朕详谈。”
这次去江淮其实没有太大动作,不过是恰逢甘霖缓解了旱情罢。不料朝廷上下却一致的表彰太子识才尊贤、国之栋梁,这是楚邹始料未及的。所谓高处不胜寒,身处东宫这个敏感的位置,被扶得越高则越须得步步谨慎。因此在进宫前,方卜廉业已谆谆提醒他,所有功劳皆能推则推,万不可多贪。
楚邹连忙行跪礼:“是父皇英华殿戒斋祈雨,圣德感动了上苍,使得天将雨露,解除灾民之困。儿臣仰瞻圣恩,不敢妄图功劳!”
皇帝听在耳中不免感慨,昔年那个天马行空的淘气四子终是练就了宫廷城府,便宽抚道:“我儿谦虚。对了,那运河修补支道一事多有争议,近日你便好生将养休息,择日将那秦修明一道宣进宫中,朕要仔细盘问。”
楚邹正要将此事禀予父皇,闻言拍袖站起来:“是,那儿臣先行告退。”说着谦谦一拱,徐徐退出坤宁宫。
第88章 『捌捌』他尿床了
巳时的日头渐渐射出灼光,宫墙上的琉璃瓦被打照得闪闪一片。开始热了,小林子站在交泰殿的廊檐下等候楚邹,一缕阳光斜照在她的身上,把她白净的脸颊儿晒得微微泛红。
隆福门头上有只肥猫在闲逛,三片嘴儿里发出喵喵的低叫,那是慈宁宫一群老太妃们喂养的野猫。太妃们年老了都想积阴德,逮着野动物就喂,连夜耗子都不放过。她们自己老了牙咬不动,倒把紫禁城的野猫野狗喂得越来越肥。镇日画着鲜艳的妆容,眼线也描得长长的,笑起来就像一条绳子往上吊。岁月像把那座无人光顾的宫殿遗忘,忘记了把她们的性命带走,她们往往活得很长很久。
用老太监陆安海的话说,这宫里头得宠的漂亮的都是死得早的,天妒红颜哩,能够活下来的就不容易死了。她们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老晦的味道,胭脂妆粉味儿却扑鼻。宫里头的太监都烦她们,喂什么阿猫阿狗,吃饱了满地拉黑屎,一整日不停地扫。
直殿监一个二十多岁的太监走过来,看见隆福门墙头上的猫,便挥着手上扫帚作势要打。
“喵——”那猫惊吓得跳到地上。太监左右看着没人,就照着猫屁股狠狠踹了几脚,把猫踹得直抽搐。
小麟子一目不错地看着。那太监忽而仰头,看见她正正地站在露台上,脸庞不自禁一怔。小麟子忙把眼帘垂下,宽松的帽檐子遮住她的脸,剩下来一道瓜子尖尖的小下巴。
戚世忠一袭江牙海水蟒袍在风中拂荡,高硕的身躯从台阶下踱步而来,小麟子看见了,连忙叫一声:“戚爸爸。”
戚世忠正在思想,闻言看过来:“唔,杵在这里做什么?”
算算他的年纪也差不多五十出头了,然而看着却是红光满面。那老鹰鼻子脸黑红,走起路来气场凛冽如鬼厉,听说每天早起都要先喝一盅清茶顺顺心肺,然后再吃一碗鲜人奶。但这都只是传言,不知道真假,说他每天手上都过着性命倒是真的。楚氏皇族的男子天性都多疑,他手下东厂的番子们每天都支着耳朵盯梢臣民,死个人都不用对谁禀报的。
小麟子打小在他跟前就拘谨,低声答:“回戚爸爸,在等奴才的太子爷。”
她勾着脑袋,老实巴交的,森绿的曳撒在风中扑簌簌,像个青葱的少年儿郎,声音却似女孩儿清甜。
戚世忠不由衷认真看了她一眼,钟灵毓秀,楚楚可人的,听说皇帝爷的三个儿子都对她挂心。他对她语气便有缓和,扭头道:“日头烈,别整天跟个猴儿似的上窜下跳。好好伺候你家主子,将来有大出息。”说着掠过她身旁就要走了。
“嗯。”小麟子点点头。
楚邹一袭杏黄常服从坤宁宫台阶上踅下,小麟子忙又道:“太子爷来了!”
戚世忠转头看见皇太子,只见数日不见,少年英姿愈显挺展。那步履缱风,削俊颜面上凤目高远,气宇凛然,已然找不见昔年那个手持丑兽风筝在宫墙下转悠的呆影……只怕他年不会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他今晨是见过秦修明的,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头,当年因为得过自己恩惠才当上的都水清吏司郎中。问了他几句,早前还遮遮捂捂不说,后来才把个中的关节告诉自己。戚世忠猜着皇帝必要召他问话,便事先叮咛了一番。
听说此次回京,太子爷还把那丫头也捎带上了。但那姓曹的案子是好查的吗?给谁查也别是这个冯琛查。冯琛这个家伙,别的不算门精,偏就独独对数字敏锐,又爱较真。那江淮买地一案,倘若只是粗略一查便把人放出来倒罢了;若是往深里去挖账目,织造局连带着江南提督织造府,一竿子千丝万缕的牵连就乱了。多少太监和官员指着这条线吃了几年饭,他太子爷若是敢端,自个儿也就别想清闲。
戚世忠对楚邹鞠了一礼,恭敬含笑道:“哟,太子爷舟车劳顿,怎也不多休息几日。”
这戚世忠老奸巨猾,平素给父皇差事办得好,私底下手段却是又阴又狠。楚邹惯是对他敬而远之,便不亢不卑道:“一路平顺,倒不见太多辛苦,劳戚公公惦记。”说着二人擦肩而过。
周围空却下来,楚邹问小麟子:“他对你说了什么?”
小麟子答:“叫奴才好好伺候太子爷。”眼睛还是看着他腰上那个香囊,说不出为什么就是那么不入眼。
楚邹只当无视,想起方才锦秀的那一番表现,又问道:“你对九弟身边的江宫女怎么看?”
小麟子视线错不开,心绪都不知飘去哪儿了,自是答非所问:“九殿下已经和锦秀搬去钟粹宫了,就在万岁爷的御书房隔壁。”
楚邹眉宇顿地一凝,思虑凝重起来,似是一种母后的领地被侵犯了的焦躁。忽而撇头睇了小麟子一眼:“你一个太监,今后你主子爷这些事少掺和。”
说着箭步如风,挺拔的身姿便往台阶下踅去。
他眼中这样不耐烦,一定指的就是小香囊,小麟子便猜着是女孩儿送的了。她心里头也不晓得怎么了,怎么就是奇怪地揪拧起来。见楚邹走得快了,嗫嚅着唇瓣,连忙又快步随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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