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昭仪一时哽咽难言。
那个软软的童声,带着涉世未深的天真:“我牙还没有换完,记得当年姐姐换牙的时候,我用水泡饭,觉得终于能给大人做事情了……”
“你给我烧的衣服,我都收到了。每一件都合身,也暖和。姐姐……谢谢你。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钱昭仪嘴唇张阖,说不出话来。
童声欢快地扬起来,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姐姐将来一定会幸福的,就像你给我讲的故事那样……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下辈子,我再给姐姐摘庄外树上的枣子。”
伴随着这句话音落下,钱昭仪的眼泪簌簌而落,周围的梦境也开始,一点点坍塌。
气派端庄的状元府,前来庆贺的宾客,热烈而嚣闹的送亲队伍……像破碎的镜子,弥散于空气。
。
碎片之中,沈氏和孙姨娘正站在府邸里,牵着八岁的钱守盈。四周是轰然的尘埃碎片,她们却在不远处,向钱昭仪微笑着挥手。
孙姨娘说,大小姐,谢谢你照顾我的女儿,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的。
沈氏说,好孩子,看你日子过得好,母亲就很欣慰了。
钱昭仪想问,你们不怪我吗?
这些年她经常会自责地想,如果小时候没有顶撞父亲,她是不是就可以留在府上?如果当年对后母服软,她和妹妹是不是就不用遣回庄子,妹妹也不用病死?
可是听到她们的宽慰,那一刻,她又忽然释怀了。
有一缕阳光拨云见日,从阴霾的乌云中露出了缝隙,照亮了一隅人间。
繁华的长安街景坍塌得越来越快,就像一层剥裂的壁画,终于瓦解消失。四周归于沉寂,回归了雾茫茫的一片。
钱昭仪站在白雾皑皑中,终于意识到,她方才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仿佛是回溯了这些年的祈盼与愧疚,梦很美,也很遗憾。
但如今,终于了却一桩夙愿,一桩她这辈子都在自责的执念。
她回想着母亲她们的微笑,然后,看到了刚才在梦境中出现的谢令鸢,正向她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抗拒德妃的出现。
我是来接你的。谢令鸢上来牵住了她的手,是温暖的触觉。她说,快跟我回去吧,承欢殿里,都等着你醒过来呢。
钱昭仪望着她,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里,沈氏和孙姨娘她们,已经都消失了。
她眼泪又簌簌落下,语无伦次地说,好,好的。
不知道是答应谢令鸢的,还是答应她们的。
承欢殿里,烛泪干涸,一片幽静。
钱昭仪朦胧地睁开眼时,外面天隐隐泛出深蓝,似乎是寅时天晓将至了。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怅然,又前所未有的满足,还前所未有地疲惫。
她躺着没有动弹,半晌,还是有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了枕头上。在这冬日时节,烧着地龙,却还是有点凉意。
不知道自己这是睡过去了有多久,新的一日开始了。她缓慢地想到,今日还要去拜见曹皇后。
躺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承欢殿外,传来宫人的回禀声:“昭仪娘娘还未苏醒。”
另外一个更清晰,是梦里也听到的德妃的声音,响了起来:“无妨,我来看看她。”
随着话音落,门被轻轻推开,入目的是一袭茜色的裙裾。谢令鸢轻轻走了进来。
。
钱昭仪撑起身子,和她四目相对。怔了片刻,谢令鸢脸上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你可算醒了!”
她的办法,果然是对症。当人满怀愧疚活着,有未了的心愿时,往往需要死去至亲的安慰,才能减轻负罪感,否则,总会陷入不断的自责中,终成执念,甚至一辈子自我谴责。
所以,她用自己的识海,营造了她们四人团聚的梦。虽然没有给钱昭仪圆满,但总是解开了心扉。
微弱的熹光微微跃入殿内,落在钱持盈的脸上,谢令鸢觉得,她似乎终于是豁然了,眼神仿佛敞亮了一些。于是谢令鸢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钱昭仪看着这真情流露的笑容,心想,德妃是真的关心我的。
也许梦里见到的德妃……也是真的吧。
钱昭仪轻启唇,微弱的声音道:“谢谢……你。”
第四十三章
谢令鸢望入她的眼中,她漆黑的瞳仁里闪着如星星之火般的光泽,在天将破晓的黎明之际。
又不期然想到钱昭仪的九星宿命诗——
【指如盘珠生金银,姊妹绕膝笑相迎,十里陶朱人如玉,四方来财钱持盈。】
谢令鸢心中感怀,那句姊妹绕膝笑相迎,终究是夙愿,是未能实现的抱憾。
她走上前,坐在钱昭仪的床榻边,这一次钱昭仪没有抗拒,被她揽入了怀中——冬日清晨时,扑面温暖的拥抱。
谢令鸢说:“不必道谢,你能醒过来,好好过以后的日子,便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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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句话,发自肺腑。
钱昭仪徜徉在这片温暖中,一个念头跃跃欲试地爬了上来,顾盼张望地站在了心间——德妃,似乎比皇后……还要关心她?
她在心中,犹豫着,小心翼翼地,确认着这个想法。
德妃没有在承欢殿多坐,嘱咐钱昭仪好好休息,便回了丽正殿。
后面还有一大波人等着她呢。
此刻寅时,天际泛着深蓝的晨色,丽正殿内外依然是一片静谧。
星使依然守着丽正殿,海东青幽怨地被倒吊。
谢令鸢坐回案前时,郦清悟已经等了她片刻,给她细细的手腕系上了红线,提醒她:“接下来,何贵妃的识海,你依然不能大意。”
谢令鸢听话点头,心里却还是涌动着快意,方才解救钱昭仪,花了两个时辰,在钱昭仪的识海里相当于过去了三天多。何贵妃能麻烦到哪儿去?
郦清悟似乎是看穿她心中所想,声音高了一点,有耳提面命的意味:“每个人识海都有所不同,钱昭仪是美梦,你也找到了她心结所在。但她心思浅,其他人却未必。”
红线系住二人,谢令鸢闭上眼睛,神识灌聚头顶,逐渐放空——
一阵晕眩,而后,尖利的叫喊划破天际,刺得她耳朵生疼!
谢令鸢赶紧捂住耳朵,这尖叫声像锥子一样,一下下重重敲击在耳畔,扯得她头疼欲裂。好半晌,她再度睁开眼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龌龊、肮脏、凌乱。
外面下着绵绵细雨,重华殿内布置,已经不见雍容华贵。满目狼藉,益州运来的蜀纱祥纹帘,被撕扯落地。
几个内宦和宫女正哈哈大笑着,笑容扭曲而狰狞,嘴里说着污言秽语,下流得不忍卒听。
“哟,贵妃娘娘,居然想和皇后斗,皇后捏死你,就像踩死蟑螂一样!”
“谁让你没有儿子呢,又不得宠呢,皇后娘娘生下嫡子,你就是给她提鞋的命!”
“你们何家都被你连累垮啦,男丁都腰斩弃市,女人没入掖庭为奴,一朝也成贱籍!哈哈哈,什么扶风何氏!”
说着,有人踹了一脚,何贵妃心口窝被踢中,被他们掼倒在地。
她被人踩在地上,爬不起来,一只脚狠狠地捻在她的脸上,地板冰冷坚硬,她脸颊与地面相贴,那冰冷直刺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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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旁观着,都感受到了那阴森的冷意。
她四下看了一周,郦清悟还是比她早一步入定,已经站在了重华殿里,察觉到她也来了,回头一个眼神睇过来。谢令鸢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异样,有点风霜,又似乎掺杂了一丝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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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贵妃被踩在地上,“啊啊”地尖叫着,想要从这一片踢打中挣脱逃离。她的手在四周绝望无助地挥打,“嘭”的一声,头重重撞在多宝阁架上,架子上的玉如意摔裂在地。
谢令鸢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只匆匆扫一眼,忽听外面传事公公一声宣禀:
“奉陛下旨意,何贵妃罪名经查实,证据确凿,着何贵妃赐死——”
两个影子隐隐绰绰从门口走进来,一人怀里抱着拂尘,一人手中端着漆木托盘。盘子里,整齐列了三样物事。
匕首、毒酒、白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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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一脸茫然:……??
上来就赐死?这真是噩梦的极致了。
托盘被放到何贵妃面前,她脸上犹有淤青,彤色大衫被蹂躏的皱皱巴巴,越发显得肤色苍白毫无血色。她胳膊瘦得血管毕露,脸上是不经掩饰的绝望,发丝凌乱,嘴唇干裂。她看到那个托盘,在地上爬着后退了几步,哭叫道:
“我不选!我不要这样死……曹皇后这个贱人害了我……陛下啊,我是你的人,你不能毁了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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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殴打谩骂她的宫人,围在她四周,那些声音就像潮水一般,从天际四周波澜荡荡:
“娘娘这就上路吧!”
“呸!不见棺材不掉泪!”
何贵妃不断往后爬,口里喃喃着什么,状若疯癫。见状,一个宦官拿起毒药瓶:“奴婢们不好叫您见血,匕首就用不得了。娘娘,多有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