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攻城,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内城的城门非常坚固,并不亚于长安瓮城。攻城车撞废了两辆,才算撞松了大门,叛军不少死伤,城头上弓弩手也死伤无数。
上官显套了两件盔甲,都快喘不动气,在外面四处巡视,以防有不怕死的人看热闹误伤。远远的,他看到一名俊秀的白衣少年,正向战场这边走来。
乱箭不长眼,碎石乱飞,少年却仿佛不为所动,衣袂在风中轻飘。
上官显虽然投靠陈留王,毕竟还是做不到像长宁伯等人那样心黑,遂远远喝道:“兀那小子!没看到这里在打仗吗!这热闹你瞅不得,当心有命来,没命看!快走!”
少司命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上官显对视他漠然的视线,心中巨震。
——那是怎样一双眼眸啊,银色的瞳仁,看着你却又似看空,是对一切微渺凡尘的无视。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清冷无情的样子像鬼。
他害怕了。所幸当了这么多年的长安令,这个官位有多受气人尽皆知,早已练就出忍气吞声的好本事,权当没看见。
你想找死就死吧,我也拦不住。
他这么想着,高远济就瞧到了这边,打了一下午仗已经让他很暴躁,当即朝这边射了一箭,骂道:“你他妈废话什么,这小子活腻歪了,跑来这里添乱,他妈的不想死就快滚!”
话说的蛮横了点,不过所有人都对高远济的脾气习以为常。
但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不足弱冠之龄的少年,脾气竟比高远济还大。
下一瞬,所有人眼前一花。
少年形如鬼魅,如风而至。高远济根本没反应过来,如往常一样,霸道不可一世地骂人,然而口水都来不及咽下,就被少年掀下马,被掐着脖子举了起来。
马儿受惊,在人群中乱冲,冲撞踏死了几人。一时间叛军大乱,冲上前想要营救主将,然而靠近的人群里,忽然爆开了几朵血花,鲜血喷溅。
上官显呆呆看着,这刺目的红,长久停留在他眼中,好像黎明前那几道传讯的烟花一样,喷得又高,又浓烈。
少司命一手拧断一个人的头。那几个冲上前、想从他手中救人的士兵,分明长得比他高大威猛,却眨眼间被他撕了脑袋,头颅落地。
而高远济被他扔到地上,侥幸活了一命。
也许只是看在高远济正在攻打内城的份上。
挨得近的人都呆住了,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脑海中只杵着一个念头:高公子被这个少年轻易打败了。
他们更没有想到,高远济出言不敬,少司命其实已经很克制了。毕竟在北燕,九歌之首是令人敬畏的存在。
高远济抚着脖子,惊魂未定。从方才被一只冰凉的手掐得眼前发黑,到肺部忽然涌进空气,他的灵魂仿佛瞬间在天上地下游走了一圈。
他拼命咳嗽,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手指印,他却再也不敢大放厥词——知道少年这次是手下留情,给了警告。
少司命站在一地尸体旁,面对着禁闭的城门,神情丝毫不变,他白衣上甚至没有溅起血,那些看到这一幕的士兵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甚至不敢上前。
毕竟方才高远济一句辱骂的话,就让他动了杀意。
他们看到他抬手,做了几个手势,嘴里不知在念什么,忽然一阵狂风走石,两辆攻城车和投石机上的巨石都被吹起,重重打在城门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下,两下,原本经历了一下午冲撞,早已脆弱不堪的延兴门,发出了颤抖。
他手指在动,攻城车仿佛成了他的提线木偶,在这可怕的挠门声中,延兴门终于被打开了一道裂缝,半边门脱离门轴飞了出去!
“延兴门破了!内城破了!”
不知是城头的守军,还是城下的叛军,这混杂着惊恐、震撼的叫声,已经是此起彼伏。
马玉站在城头上,他现在只想咆哮,然而咆哮也不能阻止蜂拥而入的叛军了。
城外,上官显还呆呆盯着地上杀出一条道的几具尸体,所有的神思都飞到天外了,全身绷得紧紧。
过去了仿佛一个钟头那样漫长——他小心翼翼地转头。
叛军在高远济沙哑的命令下,正往内城杀入。
而白衣少年已经不见了。
他这才恍惚想起来,方才细雨朦胧中,那白衣少年并未撑伞,周身却似笼了层什么,衣服丝毫不见湿意。那、那不是鬼魅吗?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叛军涌入内城时, 天光已经将暗,外城的百姓还隐约能听到内城传来的喊杀声。
与此同时, 瓮城外, 城门数十斤重的铜锁四分五裂, 城门被轰然撞开。
京师戍卫推着攻城车傻了眼,他们原本还在发愁, 这攻城车眼看都要撞废了, 瓮城大门却还是坚不可摧, 却兀的一霎被撞开, 简直是天上砸馅饼一样的惊喜, 欢呼着赶快进城。
守在瓮城口的叛军出来拦,双方厮杀, 其他士兵涌入。
进了瓮城, 还有外城待破。
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 外城城门也已经大敞开了,仿佛在等待京师戍卫。原本守在瓮城和外城门的一些叛军,有的惊慌逃散, 有的则已被戮, 倒在血泊里, 血迹被雨水冲淡。
城门附近, 郦清悟手里截了一支不知从哪个角落射来的冷箭, 反手扔回去,墙角下一声呻吟再无声息。外城的雨势飘得略大了些,他周身却如蒙了层看不见的气场, 衣袂发丝不见湿意。
他身后还站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擎着火把,左边的人摸了摸鼻子,笑道:“这瓮城的城门可不是一般的结实,还是破锁容易些。”
“啧啧,你少揽功,再说也花了不少时间。”另外一人撇撇嘴,吹了声口哨,在城头上杀叛军的紫炁和月孛回来了,衣服和剑上沾了血迹。
“行了,”郦清悟见京师戍卫平稳进城,便打断他们抬杠,吩咐道:“我们进宫看看,守住皇城。”
他往南郊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心中无比挂念,但他知道,谢令鸢有足够强大的能力,并且一定会希望他帮她守护九星。
那就为了她,竭尽所能吧。
这个傍晚,长安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外城坊间的百姓打开窗子看热闹,成千上万的士兵往内城而去。
皇城所有大门全部紧闭,京师戍卫和叛军在皇城外头厮杀起来,罗守准去请示贵妃的话。何韵致没想到内城一夜便破防,大感意外。
一定是什么环节出了错漏,然而当下容不得想,她正要下令,心念一转,话口硬生生止住:“罗副统领的意思呢?”
“臣下但凭娘娘吩咐,定当从命。”感觉何贵妃周身的气场稍霁,才斟酌道:“外面尚不知何时来援,禁卫军须出城迎战,助京师戍卫,将叛军拒于宫外。”
何贵妃盯他一瞬,想起韦无默的保证,才道:“本宫亦是如此打算,有劳副统领和诸位将士,待陛下凯旋,你们护卫有功,必有加官进爵之荣光。”
她说话向来隐晦,眼下却很直白。罗守准忙道:“谢娘娘鞭策。”说罢领命而去。
宫中由内卫负责巡逻守卫,何韵致想起在并州时,武明贞说起守城,教过她和白婉仪一个损招——泼金汁。
所谓金汁,就是把大粪煮沸,从城头上浇下去……
冒着泡泡、带着热气的粪便,不但可以烫杀敌人……且可以腐烂伤口,难以医治,导致全身溃烂继而化脓病死。
武明贞说,以前北地边境打仗,战役时间拉得长,胡人就用投石车,往城里扔尸体、传瘟疫。作为回敬,城里就煮大粪、泼金汁,你不让我好过,我也让你煎熬。
她坏坏地说,如果条件好一点,还可以加砒霜。
眼下,皇城没有石头、火答子之类的往下扔,但夜香嘛……宫里千号人,应有尽有。
虽则后宫缺少了各种守城的器械,但就是不缺砒霜。从前哪个主儿宫里不藏一点啊?
马玉不敢在天子脚下泼粪,何贵妃可不怕,她背后有何太后与何家撑腰,又是贵妃娘娘,她底气足得很。危急时刻,做这些损事怎么了?她不但要浇大粪,还要浇加了砒霜的大粪!
何韵致马上下令,各宫收集夜香和毒药,煮沸后加砒霜、鹤顶红、含笑半步癫……有什么加什么,花椒也是极好的,麻一麻更酸爽,送去皇城城门,慰劳敌军,恶心恶心他们。
于是,傍晚的皇城,好不热闹。
宫外,轰来炸去,隆隆作响;宫内,命妇老幼、六宫妃嫔齐上阵,一起挽着袖子,倒夜香;宦官宫女、内卫杂役,塞着鼻子流泪煮金汁,加配方。
与时间赛跑,与气味斗争,恨不得淹死敌人。她们一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这辈子却再也没有比这更激情的时刻了,甚至拿出了烹饪时尝试各种调料的兴致,满宫飘着奇怪的气味,也没有人抱怨。
整个长安,最坚固的城墙和城门当属瓮城、外城。皇城与内城次之。
少司命进了内城,他漠不关心两军的交战,视而不见地穿过他们的刀剑厮杀,形如幽冥,向皇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