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外,各宫的下人等在一处,殿内谢德妃正带领一众妃嫔请安,坐了半个时辰。萧怀瑾还未走近,便听到殿内一片谈笑风生。
他的脚步僵硬了片刻,觉得这场景陌生又熟悉,说陌生,是因太后的长生殿从未有如此轻松之时;说熟悉,是因谢德妃身边这样莺声燕语的,似乎也不足为奇。
他愣神的片刻功夫,已经迈进了长生殿,听到唱报声,妃嫔们纷纷起身向他请安,他点点头,和煦地问候了几句,何太后便示意众人,让她们先退下了。
谢令鸢身为本国祥瑞,她要厚着脸皮留下,无人能撵,遂在众妃嫔羡慕的眼神中留了下来。韦无默向她递去一个无奈的眼神,也是习惯了。
片刻殿内恢复了清净,何容琛端坐,平静地听皇帝讲了朝会之事。本来这些事,皇帝不来讲,她早晚也有自己的渠道获知。
谢令鸢盘腿坐在萧怀瑾身侧,殿外的天光越过窗棂,勾勒出他的轮廓侧光,高挺的鼻梁和略显忧郁的眼神,说着不忿的事,语气却还是平稳的。
大敌临阵,朝堂却依然各怀心思,四分五裂,难免令他失望。何容琛听了倒没有生气,这些蝇营狗苟,她从先帝死后,代萧怀瑾垂帘,接管了这个烂摊子江山起,就已经见多不怪。她沉吟片刻,认真地问他:“陛下何见?你觉得倘若御驾亲征,能威慑北燕,宣示国威,以达到慑四方之国的目的么?”
谢令鸢曾经跟随天子出征,萧怀瑾在并州的经历,她回宫后便事无巨细地讲给了太后。
何容琛发现他还算是有行军打仗之才,不免意外。当然也知道他吃了不少苦,身为天子,本可以御驾亲征,却隐姓埋名从士兵做起,直到西魏大军压阵,才掏出了行台文书和假黄钺,一场高阙之战,让拓跋乌不敢再发兵。
微服亲征尚如此,倘若他以天子名义御驾亲征,恐怕又是另一番造就。
萧怀瑾闻言一怔,他说御驾亲征一事时,心头还有些悬着,怕自己出宫的荒唐旧事,引起太后不痛快。没想到太后竟然主动谈及。
他犹豫了一下,下意识觑了一眼德妃。谢令鸢挑起一边细眉,对他悄悄点头。
于是萧怀瑾点了点头:“朕当然不惮出征。”他只是认为朝臣僭越,提议此事乃别有居心。
谢令鸢半垂眼帘,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是认真思忖:“臣妾认为,无论他们是否别有用心,陛下知道此事可为,可慑四方之国,才是当紧的。”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里浮现,倘若天子不在朝,那么九星……则可顺理成章出天下!
若是换了其他妃嫔,萧怀瑾不会将这话当回事,反而要斥她们不得妄议朝政。然而,皇兄说谢令鸢是九星之首,是天命之变数,她的话在他心中自然是不一般的。
谢令鸢继续道:“正如一些朝臣所言,当四方之乱时御驾亲征,无疑是壮民心士气。北方胡人乱华又如何?上及天子下至百姓,皆有信心和意志抵御外侮,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不比陈留王更得民心么?待那时,叛贼散布的诸多乱言,均不攻自破。”
她心里猜测,恳请天子御驾亲征一事,估计也是陈留王同党搞出来的,当然也有部分主战派,出于安抚民心士气的想法附议,但他们多是叫嚷得凶,一旦皇帝不同意御驾亲征,则他们便有了以退为进的资本。
萧怀瑾当然更明白这道理,却总要听何容琛表态:“太后以为呢?”
何容琛起身走到窗前,缓缓踱着步子,谢令鸢的心也跟着那脚步声起起伏伏。过了很久,她转身淡淡道:“陛下勿再留一纸诏书,便不告而别了。”
萧怀瑾眼底攀爬起欣然之色,他轻笑了一声:“朕也不会再一别数月,只要达成威慑目的,便可班师回京。”
他现在已经明白取舍,这次御驾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造势。即便他有打仗的瘾头,也要克制。何容琛当然听到了他话中的慎重,不觉淡淡微笑,似有宽慰。
傍晚,当萧怀瑾在延英殿召对十二名大臣,听完他们对御驾亲征意见不一的说法,便让他们去着手应备。大臣们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岔了,半晌回不过神儿——要撤回并州行台,另设幽州大行台,尚书台派出重臣跟随帝王亲征,要一切规格从高,要声势浩大,要让敌国闻风丧胆……
召对完后,大臣们飘飘忽忽回衙门,此事迅速传遍了朝野。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料到,天子竟然不按常理出招。本也想去延英殿前跪谏,然而谁让白天朝上那么多人提议的,他们去跪谏也失了道理。
于是措手不及间,天子的旨意下达,尚书台真就准备了起来。
整个晋国朝廷这几日都争执不休,那些提议天子御驾亲征的人,几乎被反对的大臣骂上衙门。有人后悔,有人意外,有人乐见,幽州的战事却已经拉开了两个阵线,战报如雪片纷至沓来,天子亲征的军礼祭祀也临到了议程。
后宫中得知天子要御驾亲征北燕,倒没有不舍,反正镇日里也少见他。她们只是绞着手帕,担心萧怀瑾出些什么意外或变故,她们这些人的命运,都系于他一人身上,却也不敢说什么。
在宫内宫外隐隐焦灼的气氛中,一个傍晚,尹婕妤踏入了丽正殿。
自从萧怀瑾有意立德妃为后,谢令鸢实际上已经成为后宫之主。然而尹婕妤除却请安时,很少来到这里。她自入宫以来很识趣,从不攀附高位妃嫔,只与同级的婕妤们交好。
此刻,她站在丽正殿里,难得生了几分局促。
“臣妾……请求面圣,望德妃娘娘相助,妾不胜感激。”尹婕妤说着,跪在谢令鸢面前,谢令鸢被她这郑重的一跪弄得意外,扶她起来:“何须如此多礼,要面圣,我为你求个话就是了。”
后宫妃嫔若无应召,不得前往紫宸殿和延英殿,若萧怀瑾不点她们侍寝,那她们一辈子也见不了他一面。所以,妃嫔若有要事急事,只能来求后宫之主。
尹婕妤知道,德妃的许诺从无虚言。她抬起头,眼睛里迸发出炽烈的光,这是谢令鸢入宫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这样的光彩——不属于这深宫的明亮与鲜活。
她被这明亮所摄,竟然口舌有些干燥,心头跳动不止。
“——臣妾想请求,随陛下亲征!”
声音虽不大,却无比响彻,在丽正殿内久久回荡,谢令鸢一惊,因御驾亲征之事,属于国之军礼,是不可能也不允许带女子的。
可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尹婕妤的手上。
那因练武骑射而长出了薄茧的双手中,捧着一个头骨做的酒盏。
第一百五十五章
谢令鸢认得那个酒盏, 马球赛后, 口出狂言的北燕女子回家, 将头盖骨从叔父那里偷了出来, 和其他礼物一起,送入了后宫。她被勾起了沉抑的回忆,问道:“婕妤可知, 御驾亲征是不能带女子的。你要以什么身份去?”
尹婕妤苦笑了一下,她比谢令鸢更明白,自己的请求是如何荒诞不经。
若是从前,她是连这样的想法都不敢有——身为宫嫔, 哪怕皇帝不喜欢她, 从未宠幸过她, 她也是女人,生来便已经注定了,她们的大德是相夫教子,宿命应该是深居于高墙之内, 而不是披甲上阵, 替家族了结宿怨、替兄长报仇雪恨。这样的想法和意志, 是僭越,是失女德。
她的苦笑中透着不甘:“我不会以陛下的妃嫔身份随军。陛下任人唯才, 我恳请面圣, 请他与我推三局沙盘,过一百招身手。倘若陛下看得上眼,我尹盛兰愿捐躯赴国难, 视死忽如归!”
铿镪顿挫之言,如金石之声,在她心中激荡了多年,说完一时豁然开朗。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捂住了胸口,满怀期待盯着德妃。
这样惊世骇俗之言,无论是曹皇后还是何太后,都不会允许她道出。可是她相信德妃不会反对,毕竟,这是带她们赢得马球赛的德妃,这是伴同天子微服亲征的德妃,这是她在后宫中,唯一可寄托以希望的人啊。
。
谢令鸢的视线又落回她手上,想起了马球场中喊出的残忍真相,和她委顿在地不甘的嚎啕。除了尹家人,还有不知多少人葬身沙场,迄今也没有魂归故里,更是谈不上报仇雪耻。
身为尹家的女子,已故将领的妹妹,尹婕妤却一心渴望担起这个使命,心心念念想要为尹家,甚至为所有葬身疆场的儿郎们,讨回这口气。只不过她入了宫,逐渐也就死了心。
而如今,远在并州的何贵妃与武修仪,给了她希望,使她奋不顾身想要抓住这一缕光。那自己又怎能让她希望落空。
“这会很难。你知道么?”
不再是尹家府上的闺秀,不再是宫中的婕妤,只是以独立的女子身份出行,甚至建功立业,很难。这一路来,武明贞用的是怀庆侯侄儿的身份,何贵妃借用了何赐学的身份,谢令鸢自己也是借用二哥谢庭显的名头。
可是尹婕妤面无畏色:“我知道。但我不怕。既然贵妃娘娘与修仪娘娘可以人尽其才,臣妾有何不可?论比武,臣妾也不见得比修仪娘娘差。规矩要破,总要有人来试探,臣妾愿意探路先行,头破血流亦无妨。但求才尽其用,能了却家中与北燕的世代宿仇!”